生在宋朝的女子,真的是悲哀。
皇家的公主王妃,有靖康之耻的痛,民间的平常女子,被“存天理,灭人欲”的歪曲思想整肃到三从四德中,即使连做妓女都比别的朝代管的严酷。
严蕊是台州的一名营妓,与私妓是有区别的。
一则,营妓生来就是乐籍,一般来源于可能是祖辈或父兄获罪,被卖入娼门从此自出生世代承袭的贱籍,而私妓则不然,多是娼家从别的籍属里买来或诱骗来的良家女子。
二则,营妓想要脱籍绝非如私妓那样凑够了银子交给鸨母换取自由身那么简单,她们必须通过掌管她们的妓乐司衙门,正式办理脱籍手续才能过上正常女人的生活,而往往脱籍非常不易,所以即便有如严蕊当时的色艺双绝的名气,又得当任太守唐仲友百般青睐,也是没能办理到脱籍手续。
或许严蕊真心将脱籍的希望寄托在唐太守身上,不仅以自幼苦学的琴弈歌舞、丝竹书画去讨好逢迎这位好色贪财的唐仲友,而且每次太守设宴令她即兴填词时,她都以灵光乍现的才气写出佳作,让太守在友人面前倍感面子,所以唐仲友总喜欢带着她四处游历赴宴,有时甚至超越了台州地界。
在当时,营妓有如军事化管理的固定住所,倘若没办理正式脱籍手续而私自到外地居住,按当时的法律是要按“逃亡律”处治的,即便事出有因,比如太守带她去的,也会依据“浮浪律”而被判“杖八十”。而严蕊从来没有受过惩罚。
太守唐仲友是何许人也?
莒国公唐俭第21世孙,父亲官至五品,他与两位兄长同为一门三进士。他的小舅子娶了当朝宰相王淮的胞妹,那妥妥的是一家人啊。所以唐仲友作为一方太守,既做了修桥铺路造福百姓的实事,同时也有贪污受贿,欺压鱼肉百姓的事实,再加上他本人的品性实在不怎么样,特别喜欢吃喝嫖赌,对经常招来营妓跳舞唱歌取悦自己一事非常热衷,在唐仲友经常点名的营妓张婵、朱妙、沈芳、王静等多人之中,唯独才艺双绝的严蕊与他的关系确实好到十分暧昧。
唱曲跳舞、吟诗作对,这本身就是营妓的职责,唯一的规定是她们不得和这些官员们睡觉,严蕊与唐仲友的关系好到,她能够帮他洗澡。一个正值壮年的官员,面对这如花似玉的美人,在氤氲缭绕的情迷之中,按说这侍寝一事也就是情至深处水到渠成了吧。
营妓侍寝官员,这可是触犯了大宋律例的事,严蕊不可能不知道,或许她相信了唐仲友在颠鸾倒凤之间许下一定帮她脱籍的诺言,或许她是真的爱上这位成熟多金,附庸风雅的官员。
正在唐仲友流连在温柔乡莺歌燕舞之时,1181年,他的姻亲王淮宰相做了一件事,向皇帝推荐朱熹做了浙东常平茶盐公事,这位以教育家思想家闻名于后世的朱熹,还是一个正气凛然,刚正不阿的官员。
1182年7月初,朱熹到台州巡视灾情。初来乍到就陆续接到举报台州知府唐仲友贪赃枉法,侵占赈灾物资等多项罪名。面对职责和私交,朱熹思忖再三后,选择了前者,就他上书弹劾唐仲友的罪名来看,这位台州知府也确实坏到出了格。
朱熹一共列出唐仲友八项罪名:一是违法收税,骚扰百姓。二是贪污官钱,偷盗公物。三是贪赃枉法,敲诈勒索。四是培养爪牙,为非作歹。五是纵容亲属,败坏政事。六是仗势经商,欺行霸市。七是蓄养亡命,伪造纸币。八是嫖宿娼妓,通同受贿。
半个月间,朱熹三次上书弹劾唐仲友,他显然是低估了对手在朝中的势力,有姻亲相助,宰相王淮压住奏折,根本就到不了皇帝眼前。这也惹恼了唐仲友这个地头蛇,他暗中指使一批地痞闯进司理院,无理取闹殴打办事人员。
刚正不阿的朱熹怒不可遏,当即向朝廷写了弹劾唐仲友的第四份报告,这次告到了大理寺,对唐仲友的违法乱纪行为进行深度揭露。这下王淮也捂不住了,皇帝知道后问他:你这亲家是怎么回事啊?王淮避重就轻地回了一句:秀才之间斗气呢。
皇帝不置一笑,算了把唐仲友调离台州任江西提刑,避开朱熹这个迂老夫子。
眼看着唐仲友要离开台州了,可是答应严蕊的脱籍一事,还没有办成。严蕊泪眼婆娑地为他送别时,千叮嘱万叮咛:千万别忘记奴家啊。唐仲友面对这位始于颜值终于才华的知己,也是恋恋不舍,许诺一定帮她办理迁户口手续。
朱熹见告不倒唐仲友,就下令黄岩通判将严蕊抓捕归案,先后关押在台州和绍兴两处大牢,命她交代与唐仲友之间逾越官员与营妓的非正常关系。本以为一个风尘女子很快会招供,谁知道几顿刑讯逼供,严蕊是宁死不从,两次升堂公审时,按大宋律例可适当用刑。
严蕊赤裸着如花似玉的娇躯,匍伏在冰冷的青砖地上,香肌雪肤受那无情荆条的反复摧残,那沉鱼落雁的容貌,曾是台州头牌,那婀娜多姿的身段,曾令多少人销魂迷恋,而如今雪白的肌肤犹如撕裂的锦缎,鲜血顺着身体流下来,滴在地上晕化出朵朵血色桃花。
连行刑的官员都看不下去,劝她道:上头不过是要你一个口供,想你这等营妓身份,即使认了,也不过是杖责八十,况且这都不止打了八十呢。早些认了,也不至于受这些皮肉之苦。
严蕊紧咬牙关摇头不从:我本是贱籍,即使有不正当男女关系,又不会判我死罪,我有什么不敢招认的呢?但是世间有个理字,做了即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我不能为了害怕被你们用刑就污蔑他人,往太守身上泼脏水,这事断断不可能做的。
官员叹息:唐太守给了你多大好处,任你这般为他受刑丧命啊!
真正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本是朱熹与唐仲友之间的官斗,老百姓原是支持清官惩治贪官的,但是这其间夹杂着一个颜艺双绝的妓女,纤弱的身体又如此被摧残死磕,且表现出的不屈与高洁,渐渐开始同情起她来。
一时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事口口相传,震惊朝野,以至于远在京城的皇帝都听说了此事,而调任江西的唐仲友却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毫无音讯。他听不见严蕊在阴暗牢房凄冷的夜里一遍遍唱到:我愿意为你,忘记我自己,我愿意为你,被放逐天际,只要你真心,拿爱与我回应,我什么都愿意,为你……
朱熹接着继续上表弹劾唐仲友的奏折,摆明了死磕到底。皇帝也烦了,只好免去唐仲友的江西提刑职务,让他按提前退休论处,告“老”还乡,返回浙江。同时令岳飞后人岳霖任提点刑狱前往台州释放严蕊。当问其归宿时,她吟出一首代表作《卜算子》: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岳霖判令她脱去乐籍从良,料想唐仲友已内退返乡,可成全其二人,满足她一生所愿,可谁知男人的脸像川剧,说变就变,女人的心则似京剧,永远的字正腔圆。经此,唐仲友与严蕊再无交集,避而不见。而从良之后的严蕊身无着落,不得已又成为私娼,在多数慕名而来只想贪慕容颜的男人间颠沛流离,最终被一位赵姓宗室纳为小妾,杳然无踪。
喧嚣一时的“朱唐交奏”案,以皇帝提名朱熹到江西任提刑,作为唐仲友的继任而告终。但朱熹为避免“谋其位窃其权”,向朝廷递交了《辞免江西提刑奏状》,带着家眷回武夷山开馆教书去了。
自古世间有多少痴情女子让人骤生怜意,拜月而望的女子,在帘幕重重间肝肠欲断,午夜梦回的闺房中,有多少次泪湿枕畔。那曾经互赠情诗月下轻吟,携手共游,还有那曾经信誓旦旦的诺言,在功名利禄前是如此不堪一击。当严蕊为了唐仲友的名声受尽折磨抵死封口时,他远走他乡保全自我,当严蕊脱下贱籍居无定所,他却为了自己的名节前途连一个妾的身份都不愿给她。
可怜天下痴情人,你写了满纸情话,却叫人怜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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