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里活着一个寡言的女孩,我时常试图忘记她又偶尔想念她。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她了,旧相册里的她笑得很甜很开心,不知道我的这位朋友现在是不是也像相册里一样开心。
与她的相遇是儿童时的一阵欢喜,是十八岁那年一整个夏天的清凉,也成为二十岁后永远的惆怅。
和她相遇那年我刚满十岁,小学三年级,正是贪玩爱闹的黄金年龄。她是同班的一名转校生,听说因为本村的学校因为无人授课,同村十几学生都被迫转校了。
刚来时的她,纯粹的眼睛里满是对新环境的好奇,稚嫩的脸上分明又挂着小孩子特有的羞涩。我那时并不知道此后的四年岁月里,这个害羞的小女孩会是我唯一的朋友。或许那时同样自卑的我,根本不敢奢求在那样一个陌生的地方能够拥有同村玩伴一样温暖的朋友。庆幸的是,我曾成为她二十岁前最熟悉最重要的朋友。
放课后空闲的十米春风里,同学的少年少女都能够自由自在地在校园里和各自的朋友嬉戏打闹,寄宿别人家的我是整个学校一千多名学生当中唯一的一个例外。
因为家庭贫困,年轻的父亲和母亲双双远走他乡,为了一家人的生活去闯一个不能预知的未来。而年幼的我,则顺理成章被寄住在隔了不知多少代的远房亲戚家里。就这样,我那并不光彩的少年时代在父母渐行渐远的背影里慢慢开始了,而无助的我则被寄宿家庭的大人安排售卖零食。
于是,在我人生的第二个十年开始的那一天,我终于成为了一名孤独且自卑的人。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这种深刻的自卑感依然深深烙印在我的骨髓里。
从此,同龄少年少女们常常能在放课后和周末看到我在学校的每一个角落摆摊,像一个市侩的小贩一样贱卖廉价的小零食。而那时的我虽然极度不愿承认,但在同学眼里已然是一名市井之徒。
年少如我,怎会知晓大人自我安慰的语言。同学口中的轻蔑和办公室里老师教训的口吻敏感且抵触,无一不是插在少年脆弱的胸口上一把把尖锐的凶器,偏偏无助的我却是所有人都不待见的另类——整个学校里唯一的另类。
当我长大以后回想起我的小学时代,总是在心里默默感谢那个唯一不会对我指指点点的少女,也感谢那时五毛钱一包的卫龙。
如果春风可以是一个人的模样,我猜那一定就是她的脸庞。许是找不到其他的玩伴,许是同情同样独孤的少年,那时的她从不嫌弃别人调侃打趣的我,总能给我灰暗阴冷的世界带来十米的春风。若非彼身,少年定没有此后的荣光。
人们给予少年异样的眼光,但孤身的人总能给人许许多多的惊讶。尽管学习的时间被极度压缩,但那时的我总能拿出优异的成绩。人们总惊讶并嫉妒少年这一仅剩的闪光点,少年的我又何尝不是。
似乎所有的人都愿意相信这是少年那担任数学老师的家长的指导,只有我知道这一切都应该归功于角落里默默无言的女同学,我后来的陌生朋友。直到今天,那个在课后偷偷塞给我问题解析的身影还能偶然浮现脑海里。
不知道那个爱躲在角落里发呆的小女孩现在怎么样了,不知道那个偶尔偷笑的时候会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女孩现在还能不能被一包卫龙治愈所有的不开心。
记忆里总难免带着难忘的忧郁和一点点不多的温柔,四年的时光却从少年每一个摆摊卖零食的角落悄悄溜走。小学毕业后的我终于结束了寄宿的生活,摆摊的日子被少年狠狠塞进了封印时间的漂流瓶。
少年的血液里依旧残留着自卑的细胞,脸上的春风却再难让人对我指点。新学校里大多是全新的面孔,再没有人会提起我那不愉快的往事,只是那寡言的少女依旧没有很多的朋友。
三寸的阳光见证了少年从少先队员到共青团员的改变,而少年见证了女孩辣条到棒棒糖的转变。青春期的少女看起来漂亮了许多,性格也更加开朗了,我们从要好的朋友变成了熟悉的知己。此后,我再不用担心没有多余的时间完成课后的作业,一起学习的习惯却一直留到了十八岁清凉的盛夏。
前行的征途上,他们的脚步在暖风旭日里稳步前行,贫穷的少年却不得不中途退出。生活不是玩笑,更不会有电视剧里令人欣喜的剧情。十里八乡没有人愿意帮助落魄家庭,孤独的少年只能早早替父母分担起生活的担子。
没有人提前知道我辍学的消息,远走后的我失去了所有关于那个爱吃棒棒糖的女孩的消息。我猜她曾经一定明里暗里打探过我的消息,毕竟除了我可没人会知道她喜欢吃的棒棒糖的口味、没有人会在晚自习后陪她夜跑、没有人会在她难过的时候偷偷请她吃五毛钱一包的卫龙……
有人在乎也好,挂念也罢,余下的日子里每个人都是要走自己的路的。我清楚地明白,往后余生可能会有人看穿我的忧郁、会有人在我难过的夜里安慰我,可是再也不会有人在课后偷偷塞给我练习题的解析了。
二十岁那年,年长的工头在酒后吹嘘他十八岁的爱情,他那一直相伴到四十八岁的初恋。我后知后觉,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个沉默的女孩,酒醒半载又觉好笑。我那可爱的朋友现在应该在上大学吧,听说上了大学后学生就可以光明正大谈恋爱了呢。她那么温柔,一定已经拥有甜蜜的爱情了吧。
高中的语文老师没有骗人,读书多了的人总会有出息的,连说出的话也会变得音乐一样动听。听说工头大学科班出身,所以能管理我们这一百多农民工。我对此深信不疑,并决定从此抽空读书。
十来年的学习并不是一无所获,但时隔三年,重新拿起书本的感觉并没有记忆里在学校图书馆那种宁静满足的感受。在犹豫不决的空隙,不料从未上学的工友大叔竟给了我最大的鼓励。
没有岁月静好,没有人能替二十岁的少年砥砺前行。工地的日子异常艰苦,但总归报酬多过工厂里的安逸日子。偷来的时间没有白费,常年坚持胡乱学习也并非一无所获。工地偶尔需要能够执笔的人,少年出头的机会悄悄来临。
书上的话并不完全可信,但努力的人绝对不会被冠以罪名。多年过去,如今的我终于不用再为吃喝发愁;上街的时候不用再为一瓶可乐而犹豫,吃饭时终于可以多要一碟小菜,最重要的是几年的经历终于彻底抹去了幼时深深烙印在骨子里的卑微。
走遍了一座又一座的城市,目睹了万水千山的壮景,小学校园里摆摊的卑微少年终于长成了风华正茂的堂堂青年。许多人出现在我行进的旅途上;许多人在匆匆忙忙走过我精彩的世界里;可找寻多年,那个缺了一颗门牙的小女孩却停格在了记忆的画面里,那个喜欢在晚自习后拉着我夜跑的姑娘却再没了消息。
不见了,再也找不到一点点消息。像十岁那年意外飞走的风筝,像十五岁时轻易写完的试卷,像十八岁时托风带去的再见,又像二十岁酒后突然冒出的面容。在我十八岁故作潇洒的不辞而别后,我再没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就像我找寻多年却从未得知她半点消息一样。
曾是相逢即缘分。我曾经固执地相信所有的相遇都是必然,悄无声息的离开则是生活的意外;后来我才慢慢明白所有的不期而遇都是命中注定,而早有预谋的离开才是令人错愕的意外。
我不知道此后跋山涉水能否再次遇到我那温柔如水的朋友,也不知道我们是否曾在茫茫人海中擦肩而过。时间改变了我们太多太多的模样,或许再次偶遇早已认不出彼此了吧。
有人说不辞而别的人此生再没机会见到心心念念的人了,可冥冥之中总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有一天在超级市场的零食专区里,会有一个成熟优雅的女人用不羞不恼的语气对我说:“我又不是十一岁的小女孩了,早就不吃辣条了,本姑娘现在喜欢吃棒棒糖。你那么喜欢帮我买棒棒糖,不去每一种口味都给我买一个吧~”
相见之期遥遥无期,那走过我少年时光的女孩大概真的不会再次出现在我的世界里了。只希望托信风能讲我的祝福转送给她,三寸的阳光依旧温暖她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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