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从七岁那年第一眼见到凤眼蓝起,长久以来我固执认定凤眼蓝是世上美丽无双的花。那时我被寄放在乡下外婆家里。有一天中午外婆下田回来,卷起的裤腿还粘着湿泥土,经正午阳光照射透出一阵烘烤香气,如同夏日清凛凛的松针浸泡在死水里的清新腐烂味道。她走近灶台的时候我正蹲着生火烧开水,干燥的松针烧得噼啪响就像神经一根根颤栗。
她从黑胶水桶里取出两株花递给我。它的一株是由很多朵小花集结而成。花瓣轻薄,是暴风雨中无处栖身的蝴蝶战栗之翼。其色在白的底色上晕开一层蓝紫,每一朵小花中皆有一个花瓣酷似孔雀羽翎尾端的斑点。灶里的火烧旺了,火光打在花上为其涂上金黄,像孔雀即将涅槃。“真好看,它叫孔雀花吗?”
“不是,是凤眼蓝。”它太好看,像两只幼孔雀一样使我萌发出对之极度珍爱的感情。
后来我知道,原来凤眼蓝的花语是“此情不渝”。
七年之后我还从生物课本上得知凤眼蓝其实有个被叫得更广泛的名字曰“水葫芦”,“水浮莲”、“凤眼莲”也是它。凤眼蓝因为净化能力强,曾一度被很多国家引进,因其繁殖迅速,抑制水体中动植物生长,因而被认为是世界上危害最大的入侵物种之一,甚至被称为——“害草”。
凤眼蓝的叶柄膨大成葫芦状,中空,使得它能漂浮于水上,成一派浩荡之势。生物课本上提及凤眼蓝的那一章节叫做“生物入侵”。其实它除了是杀害水中动植物的凶手,也并非一无是处,它还可以作鸡、鸭、猪的饲料。
便回想起外婆家的猪吃食的情景。它们挪动庞大肮脏的躯体,即便隔两天用水管为它们冲洗身体和居处它们也似乎天生与洁净可爱无缘。它们饿的时候喊声震天,就像战场上呼呼喝喝的蒙古骑兵。它们用粘着陈年污垢的鼻子拱着槽里的吃食,如果这时候吃食里有凤眼蓝......那么夹杂在猪食中的美丽凤眼蓝压根不会引起猪们的注意,它被拱碎成渣,被毫不留情地带进猪臃肿圆肥的食道里。
想来外婆给我的两株凤眼蓝,大概只是因为保留得完整而逃脱了成为猪饲料的宿命。
我极是伤心,为自己深爱多年并打算一直深爱下去的花沦落至此。就算它姿容卓绝也只是“害草”,和苍蝇蚊子等害虫属于同一等级。它比梅花缤纷比茶花艳丽,但是名声不好,就算因为好看的外表获得他人欢喜,也只不过就像一个美丽的妖姬,大家会想去占有她,但不会给予她尊重。更加不幸的是它居然还会沦为猪饲料。
我想用“毁灭”一词来形容那一刻凤眼蓝带给我的打击。
二、
自此凤眼蓝成为我心中一道隐喻,它暗示我,世间上有些美好的东西,我们要眼睁睁看着它遭到毁灭但是我们无能为力。
叔本华道:“生活就像一座钟摆,从右摆到左,从痛苦摆到苦闷。”应是学识所宥,读《意志与痛苦》时几乎完全不明白他是如何推导出“生命在本质上即是痛苦”,只牢牢记得这句。叔本华说人生就是一场悲剧,那么凤眼蓝料想也应是悲剧,生就美丽姿容但于人无益,受到厌恶和驱逐。如果凤眼蓝有意识——我听说植物都有意识,当菜刀往青菜萝卜上一刀子切下去,它们会痛苦地发出人类听不到的哭叫(次声波)——那么凤眼蓝会想些什么呢?她会像妲己一样仰浮在水上骄纵地狞笑还是像褒姒一样无语垂泪?
多年后我迷恋上女子十二乐坊,去光碟店搜到她们现场演奏的碟,有一首曲子名字叫《世上唯一的花》,十二个青春女孩极尽乐器炫技之能事,在繁弦急管中我触摸不到音乐的主题,但是歌名马上使我想起凤眼蓝——你这株孽花,是我唯一的花。
自然凤眼蓝的沦落是因它自身性质所引起,它的存在会引起其他动植物的不存在,所以说凤眼蓝是在引起他物毁灭的同时毁灭了自己吗?
我再次想起“毁灭”一词,这个词让人感到破坏程度极是严重,就像一大片废墟展示在眼前的感觉。它的释义是:“以自我主义为起始对客观存在的精神、语言、行为的任何一项进行极端性破坏”,那么凤眼蓝在某些实用主义者的眼中应该是被毁灭了的,它被剥夺了作为“花”的本色,成为一堆妨碍其他作物生长的废物,就应该被驱除或者用来喂猪。至于花长得怎么漂亮,那是无关宏旨的。
世上有很多关于“毁灭”的生活事故,比如“毁三观”即是一种。
诚然“美”和“毁灭”会是一个有趣的论题吧。像凤眼蓝那样自身毁灭自身是悲剧之一种,而被来自自身之外的外力所毁灭,则悲剧更甚。
所以深深记得《岁月神偷》中李冶廷饰演的罗进一把血咳进玻璃杯中而后一杯血水摔破在地的画面。读明史读到袁崇焕遭凌迟之刑,周身难受不堪,皮肤深处像有无数小刀尖随时挑破皮肤弹跳而出。我的心脏像是被一个强大有力的手攥成紧缩的一团,感官企图冲破时空限制与袁崇焕获得一致感受。疼,我只觉得疼。书上叙述袁崇焕受刑的每个字都棱角尖利刺进我的眼珠。史书上没有写到袁崇焕哭,没有写他受刑时的反应乃至表情。史书上倒是记载了刘瑾第一天被割了357刀押回牢里时还能喝两大碗粥。后来搜了清朝被凌迟的犯人的照片,黑白照片(彩照那时还没有),被割去肉的部位很清晰,因为颜色更深。不知被割下来的小肉片会不会在盘子里鲜活地跃动几下才舍得死去?我忽觉自己身上的肉成为无数小片,犹如一树枯叶临风,呼啦一声散掉。
我眼前走来那只死去的鸭子。它是一只旱鸭子,村头的河不是它的游乐场,它总是独自跑去村头玩。有一次它踩翻了人家晒的小米,我去找它,结果我和它都挨了很大一顿骂。我把我的鸭子抱在手里,没有责怪它的意思,它是没有玩的地方才会那样吧。后来我把小鸭养成大鸭,它毛色由嫩黄转白,嗓子变了声,步伐摇摆。祖父病了,我养的唯一一只鸭子在我上学的时候被悄悄割了颈,成为一锅补汤——我曾经确实想把它养到自然死的,虽然这个想法遭到了很多嘲笑。
还有那只死在宿舍树下的猫。在一个没有暖阳的冬日我看到它以为它睡着了。绿树下的猫之冬日梦会很温暖吗?我想凑过去听它的呼吸,但是看见苍蝇二三在它头上盘旋,原来苍蝇比我聪明。从此我会天天看见它的尸体,直到它毛色由棕转白,变成一堆骨架,骨架又渐变成黑色。
我想起乡下那个夭折的堂弟。如果那年他不是溺水身亡,而今已经十七岁。他自己一个人在水塘边玩,具体是如何掉进水塘的已经无从得知。如果当时有目击者,或许他会得救呢。我不敢去看堂弟的尸体,我不敢想象直接面对一个人的死亡体是何等惊心动魄。他成了一堆我不认识的生物组织。我确切知道的是,有个本家大伯当众甩了我堂弟的妈妈一个耳光,作为她不尽本分看好孩子的责备。这真是奇怪的逻辑,完全是不顾及他人感受的举动,眼见一个活的孩子被水毁灭了,母亲该是最伤心的人吧。在众人吵嚷之时,我看见了,水塘对面那边堆满水葫芦,绿色很大一片,水葫芦的花,就是凤眼蓝,点缀其上,像一群盛装的妖孽。水塘风平浪静地吞噬了一个孩子的生命。这个过程被我的凤眼蓝看去了。
后来我一个人绕到水塘对岸,摘了两株凤眼蓝。我先是把它们浸在水盆里,我以为它们会在水中获得永生,而不是像我的堂弟一样在水中慢慢窒息。后来凤眼蓝的枝茎被水泡得烂开,我又把它们夹在书柜上最厚的《新华词典》里,想让它们变成最美丽的干花。
三、
其实生存本身就是一种慢性毁灭。
在有生的日子里,你会看着自己的身体渐衰,皱纹像水纹一样泛起,机能迟缓。你会发现少年时的憧憬被现实敲碎,生活的獠牙磷光闪闪。你的身体在老去,心也在一点点慢慢死掉。看别人死,最后看自己死。
切水果的时候切到手,我看着血珠从切口一颗一颗冒出来,我听见受了伤的细胞在哭喊。冬夜的下雨天,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心脏旧疾发作,那时以为自己会死在湿漉漉的街角,有橘黄色的路灯温暖照耀。然而没有,我依然赖活着。年少的我亲历堂弟的死亡,对生命体的存在产生了莫大的畏惧,我不要面对我的生命组织被时间利器慢慢毁灭的事实。
美是什么?三岛由纪夫在《金阁寺》中回答:“美概括了各部分的争执、矛盾和一切的走调,并且君临其上。它如同用金粉一字一字准确地抄录在深藏青底册页上的纳经一样,是一幢在无名长夜里用金粉筑成的建筑物。”《金阁寺》的男主人公在其父亲的影响下,自小对金阁寺心向往之,认为它是世上的至美,要顶礼膜拜。等到他终于实现理想成为一名僧人得以接近金阁寺,却日夜心潮骚动,最后终于一把火将金阁寺烧成灰烬。他动手毁灭了他心中的极美,他认为只有如此方可使之永存。
我不是这样的。我不会狠心损坏任何美的事情。我已经无法为凤眼蓝的自我毁灭做点什么,所以我要做很多与“毁灭”相抗衡的事,与时空的永恒流动、与所谓的规律固执对峙。别人发的稍微有意思的信息会一直保存,直到手机坏了信息全部死掉;看见有人对我笑,我会呆呆直盯着他,希望记住他笑的样子;拍很多照片,拍铁栅栏上的雨滴、路边草叶上的小蜗牛、云朵的形状、落在台阶上的余晖、前排同学的衣领;保留一切可以保留的记忆,小学同学送的已经生了锈的耳钉也不舍得扔。我要用自己的方式让一切美的得以永生,虽然我自己的躯体正在逐渐损毁。但其实真的不知道,这样想留住一切的痴顽举动意义何在。因为一切注定无法逃离“毁灭”命运的都在慢慢沉沦,它们有自己的轨道。
后来在一座大城市一隅的农田,我又见到我的凤眼蓝。不大的一片水域里的水漂浮着青苔,凤眼蓝叶炳上的水葫芦呼噜呼噜涨得饱满,光圆透亮。一个裤腿卷得老高的城市农民用锄头挑起成串的凤眼蓝抛到田埂上,原来是在做清理工作。凤眼蓝长得太凶猛,霸住整片水域当成自己的据点,碍着人家浇灌作物了。被砍断的凤眼蓝一截一截被甩出去,像很多截断蛇,疯狂扭曲。它花瓣摔落,仰躺在地。我不敢上前,默默地绕路走开。就如同看见刑场上遭极刑的是自己的朋友,不敢冲过去相认。
那时候已经随家人迁进那座大城市,在流动人口密集的大都市里获得暂时的安身之所。家在四楼,真高呢,都看不清楚街道上走过的人的脸。有一天放学回家,家里闹翻了,母亲坐在房间的阳台上哭闹,舅舅把我们赶下一楼。我一手拖着一个弟弟,在暮色四合的街道上没有去处。一楼的邻居阿姨端着饭在门口吃,说,怎么好像听见有人哭叫的声音哦。我马上拉着弟弟们头也不回走开:其实你们不用说,其实我明白的,父亲有外遇了。那天天色黑下来的时候,舅舅叫我们回家,我执拗不跟,坐在一个长着黄白色花斑的大理石台阶上。有小伙伴被叫回家吃饭,在我面前走过,问我干嘛不回家呢。我“哇”一下哭将出声:“我没有爸爸了,以后都没有了。”
堂弟死在水塘里几年之后,乡下的小梅姑姑病重住了院。家里人说,她的心脏病已经快要把她逼到终点啦。听见这句话那一瞬我的心脏“噔”一声跳动,再次依稀嗅到糖炒栗子的味道——每当难过的时候我总会闻得到糖炒栗子的味道,据说这是联觉现象,所以我是一名联觉者,听见雨滴的声音眼前就会浮现青绿色,我一叫小梅姑姑的名字喉咙里就总是涌出一股柠檬的味道。
从此我每隔两三天就踩着单车去医院看她。路上会经过杀死堂弟的那个水塘,几年的时间里,水塘里的凤眼蓝已经被消灭殆尽,就只剩下一泡静寂的水横躺。小梅姑姑喜欢笑,一笑唇色就泛白,那种白色一天天逼近了医院床单的颜色。脸如银盘,眼如秋杏,不过没人在的时候她就不笑了,躺在病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不知道会想些什么。我给她削苹果,削得多了技艺纯熟,可以把一个苹果的皮削成完整的一长条,她便笑。
我喜欢她,那个年纪只比我大几岁的姑姑。她曾经陪我划着小竹筏深入江水的凤眼蓝丛中采凤眼蓝,那是我对“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的第一次亲身体会。我们把凤眼蓝留了很长一段茎,堆放在竹筏上。我坐在竹筏上看她费力地划桨,手臂在空气中划出舒缓的线条。江水一层层漫上来浸湿我的裤子。
堂弟和小梅姑姑死了之后,我很努力地找很多书上的依据来强迫自己的情绪好起来,我想让自己快乐。后来我终于发现,原来要达到绝对的豁达是那样难,真难。我想把你们留住,我不想失去身边一切尚存的好的东西,我要抵抗宇宙间无时无刻在进行的一种以“毁灭”命名的布朗运动,把好的永远留住——就好像凤眼蓝,能不能给它创造出一片任它自由生长的水域,仅仅是属于它的,这样它就不会受到人为戕害,只管开它自己的花。
“一切世间人但坐愚痴故。堕十二因缘便有生死。人生苦皆由恩爱。从生致老。从老致病。从病致死。从死致啼哭得苦痛。人生苦皆从恩爱。当自观身。亦当观他人身。”
小梅姑姑去世是在一个清晨。一大家子在医院里整理她的身后事,我和母亲先离开医院回家。进了村,远远看见村头的江里有几丛凤眼蓝漂浮过来,我跑到桥上看它们随着快速的水流就要从桥底下钻过,然而那上面没有凤眼蓝的花,只有圆形的叶子和圆滚滚的葫芦状叶柄。突然间我不明所以想嚎啕大哭,于是突然想起书柜上那本几年没碰过的《新华词典》里还夹着凤眼蓝的干花,是在堂弟死了之后放进去的。我一路小跑回房间打开那本书,原来凤眼蓝的花瓣都已经由紫白色褪成灰黑,呼啦呼啦从书页中纷纷扬扬散落在地,像一片片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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