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人叫惠棋。她的名字还得从她老爹的嗜好说起。
她老爹是个棋迷。一有闲功夫，他就吆喝着“哥们儿，会棋会棋。” 三五个人围坐在树底下的象棋盘旁边，两个人正襟危坐，各自持黑棋和红棋，其他观棋的分属不同阵营，七嘴八舌地讨论战术，冷不丁替对战的两人“杀”个棋子。她爹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手里玩弄着两个青白色的圆石，看准了对方的破绽，一个棋子落下去，砸起“啧啧”“啊呀”的赞叹声、惋惜声。她老爹不赢棋不回家，下棋下到月亮爬上树梢都是常有的事。下棋倒没什么不好，但总归耽误事。家里的大小事总被他忘得一干二净。驮着粮食去磨坊的路上，说不定就盯上了棋局，面也没磨，驴子也跑了。只要盯上棋局，吃了几顿饭都不知道，问他姓什么，他都不一定能答出来。自家女人身怀六甲，快要临盆了，也挡不住他往外面跑去会棋（找人对战下棋）。六女儿出生的时候，他正在跟人会棋，大女子跑过来喊他爹回去，他爹推开女子，只顾喊“晦气！”“晦气！” 女子跑回家，跟他娘说“会棋”，他娘气得直掉眼泪，自己剪断脐带，包裹着女婴，“你那爹什么都没给你，倒给你了个名字，会棋！”登记户籍的时候，她爹说的名字是“晦气”，她娘说的名字是“会棋”，两个词在方言里面区别不大，声调一样。办事的年轻人读过些书，写成了“惠棋”，心想老两口真会起名儿，不像那些粗人，尽给娃起些“猫蛋”“狗粪”“二溜”之类啼笑皆非的名字。
惠棋排行老六，前面五个都是女娃子。她爹娘盼着盼着生个男孩，可偏偏她是个女的。她爹从不抱她，因为抱了她，沾上“晦气”，他爹赢不了棋，押注的两个碎银都捞不到。她娘也说她是个“晦气”，怀上的时候，老人看了都说尖尖孕肚是个男孩，怎么生下来就是个女孩。
惠棋从小就观察大人们的脸色，知道她爹要下棋去的时候把自己躲到门后，免得有什么不好的晦气影响了她爹。她知道盘子里没多少食物的时候，她应该留给最小的弟弟，自己咽下口水。她娘唉声叹气地坐在凳子上的时候，她要赶紧跑过去捶捶背，端口水。姐姐烧灶台煮饭的时候，她要鼓着腮帮，使劲地吹气，把奄奄一息冒着青烟的木柴吹出火苗来。火苗像是淘气的男孩，埋在柴木底下放出悠长悠长的烟，直到突然“呼”地一声，窜出灶台，烧掉她前额的几缕头发，变成名副其实的“烫发头”。
家里人喊她“晦气”，她也认为自己总是带来霉运。和弟弟一起捡麦穗的时候，弟弟偏偏摔倒了；二姐出嫁的时候，她不小心把彩礼盒打翻了，她爹发现对方盒子里都是假票子，一顿臭骂，姐姐哭得像泪人，也没嫁出去。她拿着棍子去赶猪，猪吓得跳下悬崖，摔死了，害得她爹赔了地主好几两银子。她拿着烧火棍去拨拉柴火，她娘不巧蹲下来，就被烧火棍碰到眼睛，差点戳瞎了一只眼。她感觉自己的手脚，甚至每根发丝都带着邪恶，碰到的东西没样好。她把自己包裹起来，尽量减少手脚直接碰触什么东西。夏天，她也要带个手套，头上裹着头巾，从不摘下来，裹脚缠了一遍又一遍，她相信，只要隔着布条，她就不会把霉运传染给别人。
直到十八岁，她才意识到，她裹得再紧，也没有用。她身体里污秽的、鲜红的东西一直往外流。她的晦气是与生俱来的，丝毫没有减少，接连三天染红了裤子。她吓得躲到茅坑里，抓了土把血埋了一遍又一遍。她娘发现了，给她塞了条破棉絮，让她垫在裤裆里，等不流血了才能进门，否则，冲了土地爷的灵气。
她还不知道什么是结婚的时候，她被嫁给了外村的一个男人。那天，一个男人赶着头毛驴，来到她家。毛驴头顶着一朵大红花，脖颈儿下的铃铛响个不停。那个男人腰间系着粗粗的腰带，两手交叉塞在袖子里，裤脚插在袜子里，憨憨地笑着。她娘第一次替她盘好头发，把自己头上的簪子扯下来别在她头上，拿来一块红布盖在她头上，捏捏她的手说：“女大不中留，好好过日子。”她觉得只要离开家，就不会给家人带来晦气，倒也没觉得有多难过。她默默地点点头。他爹数完摊在地上的铜钱，拿起麻绳一个一个串起来，兜在怀里，示意她娘把女儿带出来。
那男人扶着女人骑上了毛驴，在驴屁股上一鞭子，毛驴弹跳了一下，丁零当啷地走出门外。她蒙在红盖头里，也不知道朝哪个方向走，偷偷揭起红布的一角，找寻着家的方向，看到家门外没有一个身影。她黯然伤神，不争气的眼泪簌簌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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