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人

（一）

  一根白色的羽毛落在少年的鼻尖，一阵瘙痒把他惊醒。睁开眼，是蔚蓝的天，涂鸦着几点云彩。

  “我怎么在这儿？”海子从海滩上缓慢地站起来，似乎有什么事被他遗忘，脑袋一阵剧痛。

  海风穿过浪花，从他的指间溜走。海子忽然拍了下手，他想起他在海边救了一条搁浅的大鱼，并将它放回大海。

  对，就是那条大鱼，那是一条会说话的大鱼，在第二天，大鱼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对他说：“人类，感谢你救了我。作为鱼族，我不能欠你们人类的恩情，所以，如果你有什么愿望，我都可以满足你。比如美丽的珍珠，海底的宝石……不过，你只有三天时间考虑，因为三后天，我们鱼族将要迁徙。”

  可海子整天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他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物品是他需要的。

  三天的日期很快就到了，海子像往常一样，一个人奔跑在沙滩上，寻找落单的螃蟹。不过这次，他的目光却在一个瘦弱的小女孩身上。

  小女孩一边拉着线，一边笑着喊道：“飞高点，爸爸，让它飞高点……”他们快乐的身影被夕阳渐渐拉长，最后落在他孤单的影子里。风筝突然间遮住了夕阳的余晖，就像把他隔绝在另一个世界。孩子猛地跑到与大鱼见面的地方，似乎他想到了他的愿望了。

  他大声喊着，不一会儿，水底冒着金光，像一轮刚升起的明月，格外的耀眼。在海子闭眼的瞬间，一条大鱼从水中探出头，鱼嘴微动，发出少女玲珑般的声音：“人类，你终于来了。有什么愿望，说出来吧。”

  海子大声喊出：“我不喜欢这世界，凭什么他们都有爸爸妈妈陪在身边，而我却只能是一个人？既然这样，不如让他们忘记我的存在好了！”他哭喊着，像南飞受伤的大雁找不到同伴的踪迹，只能嘶声呐喊。

  “人类，你想好了？”大鱼犹豫了片刻。

  “想好了，他们对于我来说，不过是金钱的支柱。如今我买了一条渔船，也已经学会了打捞鱼虾的技巧，不需要他们了。”

  “但是，记忆这东西，就像莲藕，千丝万缕。只冰封他们的记忆，会强改因果，遭天谴。但若是所有人的话……”大鱼顿了顿，发出悠悠的铃声，像沙漠里孤独的驼铃声。在海子听来，这就像小时候和爸妈出海时，挂在帆下的铃铛随风低吟浅唱。他的心有了一丝动摇，他说服自己，愤懑地对大鱼说：“那就让他们都忘记我好了。”

  海上一轮明月，像一位深邃的老者，静静地睡在暮色中。在夜色中，大鱼念着奇怪的咒语。突然，他眼前一黑，似乎有两个人影从身边掠过……

（二）

  他再次醒来，便是现在的模样了。他信步走到海边，看了着水中的自己，又看着远方。忽然一个浪头迎面拍打过来，凉飕飕的感觉让他清醒了几分。

  海子转身离去，想要趁着晨光熹微，潮水退去，乘着他的渔船出海捕鱼。却远远的看见他的玩伴李幻莎，他刚想招手，大鱼对他的最后一句话却回响在他耳边：从此，世间将不存在你这个人，你的过去，都将从人间消失，不再有人记得你的存在……

  当幻莎走近时，他还是忍不住地说：“嘿！幻莎，早上好啊！”

  幻莎疑惑地看着海子，用手指着自己：“你认识我吗？”

  “额，当然了。我，我听这里的人说的”海子还是决定最后确认一下“你，真的不认识我？”

  “不，不记得，我们以前见过吗？要知道，我记性一点都不好。”幻莎吐了吐舌头，露出调皮的样子。

  海子忽然幻莎做事的样子，她总是丢三落四，没有一点女孩子的细腻。海子冷静了一下，对她说道：“不记得没关系，那我们现在开始认识，我叫海子，记住我的名字。我现在要一个人出海打鱼，要不要我们一起去？”

  幻莎好奇地看着这个看起来比她大几岁的少年，实在难以置信他居然能一个人出海打鱼。最后她还是摇了摇头：“不了，我爸爸说毕叔叔和毕阿姨回来了，要我去叫他们一起吃饭呢。”

  海子心中念着毕云燕和莫小妍两人的名字。管他呢，反正他们也不记得我了，他心中默念着。

  最终，他还是没能去出海。整整三年了，三年里，连一封信都没有过。只有他们一些一同出海的朋友偶尔会来看他，可每次，带来的却只是对他毫无意义的钱，他已经受够了这种生活。

  海子悄悄地跟在幻莎身后，看着她敲着他的家门，然后推开。吱呀的开门声像风烛残年的老人骨头嘎嘎作响。三年里，自从他用多余的钱买下渔船后，他就一直没有住在这儿。因为他喜欢听海的声音，就像妈妈对他讲的故事里面有着几分神秘。也许，也过有对他们的等待吧。

  海子躲在一棵巨大的椰子树后，树上长满了沉甸甸的椰子，仿佛轻轻一摇，就会掉下一树的椰子。不久，幻莎和一对夫妻从里面走出。他以为，他们应该穿着华丽的衣服，带着骄傲，像大海蔑视地看着拦路的岩石一样的骄傲，像一位尊贵的船长和船长夫人，举止都应该像欧洲贵族，有着与众不同的气质……可是没有，只有紫色的脸在大海中难受风雨，粗糙的皮肤像老了的椰子皮，两双眼睛深深地陷了进去，举止谦逊而又卑微。

  看着他们离开，海子眼中一抹忧伤，又愤愤地捶了一拳树，默念着：谁让你们不要我的，活该，都是活该……

  忽然一颗椰子无声息的砸了下来，落在了他的脚边，响声在空旷的海边蔓延，传入他们的耳中。他们一一回头跑来，他已躲避不及。夫妻二人满是担忧地说道：“孩子，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没，没有。”海子扭过头去。

  “海子？你怎么在这呢？不是去打鱼了吗？”幻莎疑惑地看着他，同时捡起了落下的椰子，暗道：“好家伙，居然长这么大。”

  “因为，因为肚子饿，想去找点吃的。”海子随口编了个幌子。

  “原来你们认识啊，正好我们一起去吃饭吧。”莫小妍仔细检查海子，发现并没有受伤。

  他们，果然不记得自己了。未等海子开口，幻莎已经拉着他的手臂往前走了，“好啊好啊，多个人陪我玩呢。”海子无奈的跟在幻莎身后，她的性子还是这么活泼，全然没把他当作陌生人看待。

  一路上，夫妇两人时不时的说道，“要是我们的孩子还在的话，可能也有这么大了。”海子有些好奇的问：“你们的孩子？”

  “是啊，刚出生就夭折了，老天爷不公啊！之后我们一直出海，也就没心思再生了。”莫小妍抽噎道，红红的眼中泛着泪花，“听幻莎说你会捕鱼？”海子点了点，心中却是一阵揪痛。

  “海子，那你爸爸妈妈呢？能培养出你这么有能力的孩子，你爸爸妈妈一定很出色吧？”毕云燕惊讶地叫道。

  海子不动声色地回答：“死了，三年前出海后，听船员说遇难了。”说罢，一片沉默，似乎他的心跳也在这一刻停止。

  莫小妍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对他说：“海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认我们做你的爸爸妈妈，说实话，我很想做一名真正的母亲，一名合格的母亲。”海子看着她满脸苍桑，微风拂过后，留下两行泪痕。

  也许是内疚吧，对死去的孩子的内疚。想这样就认我做儿子？呵呵，那我这三年来，又算什么？他心中暗笑。

  一路上，几人默不作声。到了幻莎家后，刚打开家门，迎面扑来的小鲅鱼的香气，将他包围在内。他忍住对食物欲望，咽了咽口水。开饭时，看到满桌都是他最爱的菜，本有一丝疑惑却也因食物的香味而遗忘。

  “这位小家伙是你们的儿子？”李叔叔玩笑地问道。

  毕云燕大笑一声：“是我儿子就好了，我可生不出这么可爱的儿子。”几人细谈后便不在多语。

（三）

  饭后海子独自走开，坐在海边，吹着清凉的海风。“嘿，海子，快来放风筝啊！”幻莎不知何时在身后对他大叫。

  蓝色的风筝隐藏在蔚蓝天空下，与白云追逐。闲来无事，他便应声跑去，与她携手拉着长长的线，像命运的伏线一样，一旦断了就再也找不回来。风摇曳着风筝，他拉着她的手，在海滩上留下他们足迹，全然忘了她已经忘了那个他。

  风筝忽高忽低，像奔腾的海浪高高低低。一只觅食的海鸥带着好奇与风筝并肩，他们将线一会儿拉低，一会儿放长，引得海鸥绕着风筝团团转。他们不约而同的说：“好傻的海鸥啊……”说罢，幻莎噗嗤一笑，海子也跟着大笑。

  他不记得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有这么开心的笑过了，只依稀记得这个玩伴总能逗他开心。

  许久，海鸥突然像变了脸色，猛地撞向风筝，线一溜烟地落了下来，风筝也没头没脑的往下掉。幻莎失色大喊：“风筝，我的风筝……”说罢便想跑去大海寻找风筝。海子连忙拉住她，坚定地对她说：“别担心，我们会找到的。我有船呢，我们可以乘船去找，一定会找到的。”

  两人便立刻上船。渔船并不大，但是船舱十分坚固而且可以防水，也正是因为这点海子当初才买下它。船靠着两个发动机驱动，灰色的帆像一块巨大帘幕，迅速的拉了下来，遮住了些许阳光，与此时远处的天边的乌云映衬着。

  此时海上正起了逆风，他们破浪而行，有种“泷下渔船逆浪归”的滋味。他们顺着风筝落下的方向前进，可是在大海里寻找一只迷失的蓝色风筝，如同在巨大的鱼群中寻找一只落单的身上少了一块鳞片的那只。

  浪水一层层拍打着渔船，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乌云遮住了太阳的眼，海子看着她焦虑的样子，想起妈妈总念着的一句诗“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他也相信，他花了他存下的所有钱买下的渔船。

  海风咆哮着，幻莎害怕地躲在他的身后：“我们回去吧，要下暴雨了。”海子犹豫着，却在远处看见一只海鸥停在水面，也许还是那只海鸥。可是，海鸥怎么能停在水面上，难道它会武林秘籍水上漂？海子忽然高兴地喊着：“找到了，找到了。幻莎，你看那只海鸥，你的风筝一定就在那下面。”

  说罢，他只身跳入海中，向海鸥的方向游去。闪电突然间劈开了天，一道电弧将天空隔得四分五裂。海水一次次淹没了他，在他重新浮出水面时，又一次次拉开了他与风筝之间的距离，像梦与现实的距离，对此时的他而言都是遥不可及。一道道闪电，将海鸥惊飞，在力的作用他及时抓住了风筝。

  暴雨也在这时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像天空裂开了道缝，不断地打在他的头顶。狂风肆无忌惮地撕扯着大海上的一切，灰暗的帆顷刻间倒下，海鸥恐惧的鸣声徘徊在头顶，船只在海面摇摇晃晃，幻莎害怕地躲入船舱，哭喊着海子的名字。

  海子意识到形势的危急，带着风筝拼命地往回游，十米，九米，八米……大脑突然剧痛了起来，眼前的景物变得模糊不清，像断断续续的影片偶尔出现在他眼前。这时，一个巨浪翻滚而来，迅速淹没了他。幻莎从窗口看着消失的身影，久久的没有出现，呜咽声掩过沙哑的哭喊。

  “嘿！傻瓜，我回来了。诺，你的风筝。”海子从海中突然冒出头来，原来他在恢复意识时有了一丝理智，想到如果这个时候在海面游，即便耗尽力气，也无法回到船边。可若在水里，阻力小了，才有一线可能。

  海子回到船上，试图驱动渔船，却没有任何反应。才发觉推动螺旋浆在刚才的风浪中被海藻缠住。又一阵巨浪拍来，海子倒在甲板上，只好无可奈何地退回到船舱中，寻找法子。

  可是他只是出过几次出海，完全忘记了还要通讯设备这东西。在他思考的瞬间，渔船各处发出巨大的响声，一个浪头终于将渔船拍倒在大海，像一个胜利者从渔船各个角落入侵，水最终淹没了整条渔船。幻莎抱住他，在他的身边失声痛苦，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

  打开船舱里的备用灯后，海子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是轻轻的拍着她的后背，将抱在怀中，冷静地对她说：“别怕，别怕，我们会安全的回家的，一定会的。”

  船一直下沉着，像落入无尽的深渊。海子眼前再次一黑，只是远远的看见一点点光渐渐消失在视线。在他最后视线里，他似乎看见他们的身影，听见他们呐喊着他的名字，也许是幻觉吧，可他最后还是低声念叨着爸爸妈妈……

（尾声）

  两天后，渔船被打捞上岸。李叔叔，幻莎和夫妻四人站在海边痛哭。看着空荡荡的渔船，他们即使在那天将他们带出大海，可海子却……他们记起海子放风筝时的笑脸，也许那是他唯一开心的时候吧。

  李叔叔开口安慰道：“这也不能全怪你们，你们长期出海也都是为了孩子，给他一个安稳的家。可谁知道他会得这种怪病呢？在船上发病也是意料之外的事。”

原来早在一个月前，毕云燕的一位医生朋友带了些别处的特产来看望海子，却见海子脸色异常，举止有时候很诡异，便暗地为他做了个检查，谁料，却是得了一种怪病，这种病容易让人产生幻觉。在他的医学经验里，还从未有人能活过一个月。于是联系上了毕云燕，二人才匆匆从远处赶来。可是亏欠海子太多了，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去弥补他。在一天，他们瞧见海子一个人神秘兮兮地在海滩自言自语，说要让所有人都忘记他，说大鱼会帮助他……于是他们只好将计就计，只希望他能够开心度过这最后的余生。

  海面上风平浪静，海子的影子沉没在了海的尽头，连同他许下的愿望，在轻微的海风中吹散，消失在茫茫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