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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女人在炕上再也窝不住了,鬼使神差竟然站在街门旁瞅了多少遍他回峪西的那条山路,也没瞅见那人一丁点儿的身影。却瞅见隔山的半空里,吊着一弯巨大的彩虹。女人忽然就有了一种奇怪的想法,觉得那彩虹分明就是在半空中架了座桥,一头连着她邢桂枝,另一头连着他王永明,斑斑烂烂耀耀眼眼。夕阳快要落下去了,彩虹却还悬在半空,犹犹豫豫得似乎舍不得隐去。女人眯着眼看得有点晕,心想那东西要老悬在空中有多好。女人又朝那条山路望去,还不见那人的身影。彩虹呢,慢慢腾腾得依然不想落,女人自然也不想让它落。看不见那个人影,女人的心就有点揪,不会被急雨淋得感冒了吧?不会被泥泞的山路滑倒摔着了吧?不会被……心乱如麻,总不往好处想。待站到模模糊糊看不见山路的踪影了,才慢慢走进自家的屋里。一肚子气也跑得差不多了,坐在炕沿呆了一会,就先给那人开了一壶水。男人一进门肯定渴死了。这鬼热的天!赌气是赌气,还得给人家做碗饭吃。跑了一整天,那人肯定饿昏了!做什么饭呢?男人最喜欢吃的是焖面。把鲜绿的豆角,白生生的土豆,胖乎乎的红萝卜,甜甜软软的倭瓜,冲洗干净,切成条块,再加点葱头呀柿辣呀之类,葱蒜姜炒,快熟时再搁点香菜,香油,生抽之类的调味品,再然后把切好的面条撒在菜肴表面,焖。二十分钟就成了,色香味俱佳。每次男人回家,不点大鱼大肉,生猛海鲜,就点焖面。再搁点醋,辣,吃了一碗还想吃一碗。对,就给他做焖面。今个儿特殊,跑了那么远的路,肯定饿疯了,再给他蒸两颗鸡蛋。
做完这两件事,就听见街门外响起一阵细微的脚步声。那声音越响越大,越响越大,分明是那人回来了。那脚步声她熟悉,听了三年了,捂着耳朵也知道那是谁。女人的心立马又一阵慌乱,紧忙拉熄灯,往炕上一挺,呼啦啦扯过一支被蒙在身上。被窝里女人就细听。女人有这方面的经验。那人要遇着高兴事,脚步落地时是一种蹬蹬蹬得咚嚓咚嚓;要遇着忧愁事,脚步落地时发出的是一种沓沓沓得踢踏踢踏。要遇着高兴事,说不定鼻子里还会哼出一些五音不全的杂音;要遇着愤恼事,鼻子就会出粗气,呼呼呼得心也像快蹦了出来。怕听不清,女人随即把被子掀开一条缝;怕还听不清,又把缝掀得更大了点;怕仍然听不清,就干脆爬起来把耳朵的方向对着门外。听见院子里的脚步声很有力,蹬,蹬,蹬,蹬,蹬,蹬,步迈得很大。再细听,鼻腔还汶汶汶得似乎有音符飞出。女人的心顿时就凉了一半,女人的眼泪就在被窝里哗哗冒出,心想男人肯定是把证明开回来了。有了证明,跟她一离婚,不就可以奔付小美那儿去了?不就和付小美花好月圆了?好你个狠心的王永明!一夜夫妻还百日恩呢!女人在被窝里伤心极了,泪蛋蛋断线珠似的快要流成了河。随即后悔不该给男人说那些赌气话。如今假戏唱成了真戏,也许是正瞌睡给了人家一个枕头,遂了人家的心愿。狠心的陈世美!几年被窝也没把你捂热!亏心就亏在没给你养下个儿子!其余哪一条对不住你?
女人用被把头捂得死死的。女人想,就是离,也不能显出自己就是个怂包,也不能叫那狠心人看出自己伤心的样儿。女人就用被角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听得那人进屋后在水瓮盖上拿起一只瓢来,勺起一瓢水,咕腾咕腾就喝了下去。女人想告那人暖壶里有开水,不怕喝凉水闹肚?但忍住了。喝完水,男人就在灶台前窸窸窣窣了好一阵。那人一定是在找吃的。女人想告他桌子上放着你最爱吃的焖面呢,怎还没看见?但女人又忍住了。那人又呆了好一阵子,大概是看见桌子上的焖面了,但没吃。女人在被窝里就骂,假正经!你肚不饿就不用吃!莫非你王永明现在就不吃我邢桂芝做的饭了?女人想掀开一条缝瞧瞧,但终于又忍住了。隔会,听得那人似乎是端起了碗,丝溜丝溜,丝溜丝溜,秋风扫落叶般,没几分钟就吞下了两碗焖面。又听到磕蛋壳的声音,女人的心才稍稍安了点,但随即在被窝里又悄悄骂道,你逞能,你逞能!肚子不让你逞能!你还得吃我做的饭吧?
吃罢饭,那人就又坐在炕头抽闷烟。女人的身子依然不动。男人似乎看了女人好几眼,女人还是不动。男人就依然坐在炕头抽闷烟。就那样子捱着捱着。夜很静。很静。还是女人先憋不住了,嘟嘟囔囔在被窝里低声似问非问:开了?
开了。男人说得尽量很平静。
谁给开的?
村长。
村长在村部?
嗯。男人说得依然很平静。
窗外哑圪静悄的。往夜树上的蝉吱吱吱得叫个不停,今夜也静息了,仿佛不忍心打乱男人和女人的对话。
明天就去?
明天坐八点班车,一直就坐到了民政局门口。
女人的心终于彻底跌空了。
男人上炕扯过一支被和衣躺下,男人没有主动把手搭在女人身上。女人也明智人家现在那还有心事把手搭在自家身上。就那样子静默着,静默得让女人的心口都有点疼。
就是离婚也得弄个水落石出。女人就背着脸问男人:
杜春贤是谁?
男人一怔。是我们队里的一个工友。
那事是真的?
什么事?
杜春贤借钱的事?
还能有假?
那你怎么不早告我?
告你你信?
女人便不再吱声了。女人分明觉得自己误会了,很愧疚。但事已至此,人家主意既然已经笃定,怕几匹马也拉不回来啦。怨只怨自己一时性起,怕是骂到人家的痛处了,怕是捅到人家的心窝里了,怕是咒到人家的心上人了。女人的脑子便开始绞尽脑汁搜索平日里哪怕是丝毫能够察觉出来的男人和付小美的藕断丝连。搜肠刮肚,穷尽思维。也怪,竟然想不起结婚后些许的哪怕是影影绰绰的丝缕,瓜蔓和影子来。女人随即又笑,你傻呀你!男人做那种事还能让自己的女人发现?有也罢,没有也罢,看来睡在自己身旁的这个男人是真格儿的要走了。唉,也怨自己三年了没有给人家生个一男半女。眼下说什么也迟了。迟了!女人觉得很伤心。隔阵,女人嘱咐道:柜子里的衣物一个包袱一个包袱放在那里。白皮的包袱包着夏天的衣服;红皮的包袱包着春秋两季的衣服;绿皮的包袱包着冬天的棉衣棉裤。平时总是你换一件我给你拿一件。这下子你可要记清,省得你乱捣。
男人没有吱声。
和邻居的往来都在那个绿皮日记本里记着。咱借人家的钱你记着还清,别人借你的钱你心里也有个数,平时都是我记着。
男人还没吭声。
米面,油盐酱醋都在隔壁那个柜子里。靠外面那个口袋装得是白面,靠里那个口袋得是玉米面。中间的小袋子,一袋豆面,一袋莜面,一袋荞面。不要弄错了。还有,记着春上清明前买几袋家虫净放在柜子里,看生了虫子。
男人依然没有吭声。
女人哽咽着:和你过了三年对不住你。
男人话里有话:有什么对不住我的地方?
没给你生个一男半女。
我嫌弃过?
人家付小美一定会给你生个胖儿子。
男人听了,随即笑:人家付小美现在已经有了个胖儿子。
“…….”
事情就是个这,到了这步天地,女人倒显得平静了,说,该交代的都交代了。睡吧!男人故意问,交代了什么?女人说,交代离婚后的事情呀!你们男人,一准连自己的裤衩背心袜子都寻不着。
男人故意装糊涂:什么时候离婚呀?
女人说,明天,明天一早咱们不是进县城民政局办手续?
男人问,明天你给谁办手续呀?
女人这才觉得男人的话头不对。扭回身来说,你不是说村长已经给你开了证明,明天办手续吗?男人噗嗤一笑:村长的证明是那么好开的?我就根本没找着村长。女人这才知道上了男人的当,不过她还是沉着地反问了一句,那你不是明天继续到村部找村长?男人反过来问女人:你说这证明还用开吗?其实,我早就回来了,一直在山下看彩虹。那彩虹在山上搭了座桥,把山这头和那头连了起来。煞是好看。彩虹好像就是不愿落,等天黑了我才回来。
跑马雨也躲过去了?
我是傻?
没淋着吧?
没。
隔了好长一会,女人低声问:
你不后悔?
你不后悔?
黑暗里四只眼睛开始对视起来。对着对着,女人忽然又抽抽噎噎起来。女人哭着说,人家就是给你说了句赌气话嘛,你就棒槌当成了针!男人一把把女人拉过来,说,那样的赌气话以后可不要说了,人家觉得冤枉。
女人觉得自己这回似乎应该主动一点。男人也是人,人家也有自尊心呢!想到这里,女人又像一只小鸟一样钻到男人的怀里,并且把手温柔地主动搭上了男人的胸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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