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懦弱,所以逃避生命,以不抵抗在黑暗的沉沦中生出骄傲;因为骄傲,所以不选择生,所以拒斥粗鄙的乐观主义。”
写罢,他便投湖自杀。
再睁眼时,已经是只大白庞物,怯生生地围在一群鸭子之中。他知道自己和这些蠢物是不一样的,他的喉咙里绝对不该发出那种单调冗杂的琐碎,但他拒绝尝试,不想给生活任何一个可能会让自己失望的机会。于是,身边的鸟群都以为,这只白天鹅是个哑巴。
前生的记忆留不住,倒是重生时性格脾气的火候掌握得一丝不差。那种懦弱与骄傲都是一板一眼的,难怪是投生成了天鹅而不是自怜自爱的水仙花。
他唯一的一点乐趣,就是在啄食之后,可以自在地漂在水上。时不时用蹼划两下子,看生命在纹丝不动之中荡起水花。他蜷缩着脖子,佝偻。不时抖动一下白色的羽颈,低睨一眼水潭。夕阳被搅散了,云也乱套了,包括那个高僈的身影就被打散了,也不知变成了什么鬼物。
这是他心底的秘密。
他向来只爱低头,垂怜水面清影。不爱与其他鹅呆在一起,嫌弃他们的聒噪。他亦不曾抬头看他人,只自顾欣赏,时而收到鸳鸯或犀鸟献来的水草。他暗自和水中的影子确认着:自己的魅力是显然易见的、受他者追捧的。
但他又暗暗感到不安:自己其实是个怪物!偶尔会现出原形——成为离散的模样,这份不安更加肯定了他必须与别者孤离起来的决心。
他不屑于一言。对待那些鸭群的戏水,偶然有的只是两句冷哼。凭借着“大道不言”,便不愿多说句庸俗的。这番想着,脖子就曲得更低,只能贴在水上了。
我见到他时,他就已经是这头鹅的模样了。因为他与外界脱离得这样干脆,反倒从来不知道危险呢。我有时就在他身栖的芦苇丛旁,芦苇自然是挡不下我的,其他雅雀早惊飞了。独他,安得其是,与湖水打照面。
要知道,我倘若一伸手就可以一把抓住他的曲颈,带回家烹煮了做烤全鹅,可他却是没有这种意识呢。我听不懂鸟语,只能瞎猜不远处树枝的鸟儿会这样讲:这活脱脱了是只愣头鹅。或者,这小白鹅胆子真大,从容不迫好生优雅。
好在我是没有伸手的念头的。反而是想变成这只鸿鹄身影下的那潭水。
这潭水是幽静舒缓,是无棱无角,是清澈透明,是可以让他人在这里洞察最真实的自己。因为僻静,不存在什么命运风浪的喧嚣,因为无棱无角,一年四季不结冰晶,因为清澈透明,便全然没有自己是“这潭水”的概念,不坐拥关于自己的故事,随波逐流去了哪里,就变成了那样容器的样子。
这样的一坛水,最爱旅行。在天空周游一圈,听着别人的故事落泪,再回到湖底,然后轻易地忘记。
唯一心有挂念的,大概就是那只日日在自己身上寻找藉慰的白鹅吧。
有着那么一天,我流进了那只白鹅的身体里,我是不是也要变成这样一只鹅了。一脸茫然失措地呆望着身影下的那潭水。懦弱得不敢接受他人的爱意,而胆小鬼的骄傲又足以让我不去爱上任何人。我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从一种过去的波澜不惊到而今的形如死水。我会羡慕曾经的人云亦云呢,还是对现在的自己的锋芒毕露泰然独乐。
这样该算作是什么呢?他人是我的投影,而我亦是他人。恰好了是命运的这潭水,让我们有可能成为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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