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是人的头等大事。有谁不吃,除非成仙了。人分三六九等,饭也分三六九等。吃满汉全席,吃西餐大菜,吃山珍海味,吃酒吃肉吃豆腐,吃清白苦菜,吃山茅野菜,吃草根树皮,吃精米糙米饭,吃五谷杂粮饭,反正都是吃。就像我亲戚讲的,人的肚子不是玻璃做的,吃下去,好的歹的,谁都看不见。在这一点上,我们不能不佩服上帝设计的完美。肚皮一遮掩,天下人都一样。只要你不说出来,吃什么谁会知道?这样,骄傲和自卑的鸿沟就被填平了。
六十多年前,搞大跃进,大炼钢铁,政治高调,进而带来了“三年困难时期”。困难首先表现在吃上,粮食吃完了,集体大食堂办不下去了。人们为吃而奋斗,而艰苦卓绝。城里人国家每月供应粮食极为有限,断炊是经常的事。老沈家在城里,他在我们村供销社当售货员,有七个女儿,由妻子带着。国家定量供应粮食,一日两餐,每餐每人一碗饭。盛饭的时候,大孩子在饭碗上加个尖,小孩子不给这个尖。这已经是很好的了,毕竟还有碗饭吃,不至于被饿昏过去。
在农村,条件就没那么好了,虽然地里会产粮,但却没有吃的。我见过蝗虫吃稻秧,成百上千飞来,落在稻秧上。许许多多的嘴巴,锯齿一样发出声音。吃过,稻秧叶子全没了。人比蝗虫大多了,一旦缺粮,大家涌到田边地头寻食。荠菜吃光了,车前草吃光了,桃核菜吃光了,苦卖菜吃光了,马豆草吃光了,苦老团吃光了。一村人,一县人成天就琢磨着吃,怎样弄点吃的?仙人掌拿来吃,沙松根拿来吃,豆糠拿来吃,米糠拿来吃,沼泽里的水草拿来吃……在今天来说,连猪都不吃的东西,特殊年代,却摆到饭桌上来。不吃怎么办?不吃就只有饿死一条路。为了活下去,再粗粝的食物都得吃,下定决心,吃饭吃饭!
我们的老校长,那时在县城读简师——简单师范,两年制速成。十七八岁,正是最能吃的时候。学校里那点定量供应,真不够吃。下了夜自习,满天星斗,扛一杆老铳作伴,走十几里路,赶回家去。目的只有一个,看看母亲做了什么可吃的东西。回到家,揭开锅盖,有两个糠粑粑在锅里。母亲说:“留一个给你爹,你吃一个。”一个糠粑粑只舍得吃一半,揣一半在衣袋里,扛着老铳又走十几里路回学校。那半糠粑粑,留到第二天晚上,同学们睡着了,找个僻静的地方,把煤油灯燃着,烤一烤,尽管沾染了难嗅的烟味,但饥饿如山袭来,吃在嘴里,仍然无比香甜。老校长说:“讲给你们年轻人听,你们会觉得我是说聊斋,但这个经历却是千真万确的。吃完糠粑粑,嘴还馋,希望着还有点吃吃。放在今天,一个糠皮粑粑,反手丢了打狗去。”
校长的话,让我想起祖母讲的一个故事来——芹菜酸汤麦角饭。一个皇帝,因为宫廷政变,骑马逃命出来。走啊走,饿啊饿,接连两天水米未进,饿昏了,从马背上摔下来。醒后,踉踉跄跄来到一户山野人家,请求女主人施舍一碗粥饭。女主人看着乞讨者的狼狈相,动了恻隐之心,可自己也是家徒四壁。抬起头来,看见地里的小麦杨梅色。她去摘了一兜麦角回来,揉搓去颖壳,放在锅里焖熟,用芹菜煮了碗酸汤,端给逃难的皇帝吃。皇帝吃着着芹菜酸汤麦角饭,感觉比皇宫里的美味好吃多了。后来,皇帝复位,想吃山野人家做给他吃的饭,令御厨做来。皇帝吃在嘴里,味道大变,感觉怎么也不如那位女主人做的好吃。于是派人找到女主人,请她去皇宫里重做芹菜酸汤麦角饭给他吃。女主人说:“陛下,我就不做了,那时你饿了两天,没东西吃,现在……”肚饿好充饥。吃大米白饭的人,怎么能吃出糠粑粑的味道?
我的大半辈子,吃的都是粗饭。我生于三年困难时期,从“三年困难时期”走出来。上小学,兄弟姊妹又多,一家九口人。端午节一过,荒月接踵而来。没吃的了,借粮也成问题。遇到困难,自己想办法解决。还好,我们家人多,分到一片园子,里面种了金瓜、红豆、土豆,青菜、白菜。到了这个季节,母亲每早往园里跑,摘来嫩金瓜,嫩红豆,挖了土豆,拿了菜回来。没什么了,把这些东西洗干净,切成块,放在一口大铁锅里煮熟。我们兄弟放学回来,父亲下地回来,一家人就围在锅旁,用土碗盛了,加点盐巴,加点烤胡的辣椒吃。锅里只有这个,家里只有这个,一家子就吃这个。
改革开放,土地承包到户,我们的日子逐渐富裕起来,吃的饭菜越来越好。看着今天饭桌上的丰盛,我说:“以前的地主算什么呀,以前的资本家算什么呀,他们每餐吃得我们这样好吗?”要吃凉鸡就吃凉鸡,要吃烤鸭就吃烤鸭,要吃糖醋鱼就吃糖醋鱼,要吃酥肉就吃酥肉,要吃粉蒸肉就吃粉蒸肉。枸杞酒,拐枣酒,三七酒、杨梅酒……许多缸泡放在酒柜里,要饮什么酒就拿什么酒来饮。
自家田里产的米嫌不润口,要上超市买包装的好吃米来吃。请客人下顿馆子,大碗小碗,大盘小盘的美味佳肴,旋转餐桌的桌面都快摆不下了。看着某个菜品客人爱吃,唤服务员来,加菜——加这个菜。虽然说,忘记过去意味着背叛,但人都是这样,包括我自己,好了伤疤会忘了痛。如果再让我回到吃糠粑粑的时代,我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个能力承受,这个饭还吃得下去吃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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