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 饭

作者: 云水歌 | 来源:发表于2022-08-23 12:06 被阅读0次

                            (古镇趣事之二)

陈大眼早已过了“而立”之年。可他对什么“而立”、“不惑”、“知天命”是不屑一顾的。因为他非常满意,觉得每一天都快乐有趣,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和自己毫不相干,不值得瞎费脑筋。不过,他也可能不知道,脑筋是一个什么东西。     

他从来没有正经职业,能记起来的岁月,就是日出而玩,日落也玩,不舍昼夜。倘若困倦至极或者百无聊赖,便蒙头鼾睡,黄梁美梦或南柯一梦与他绝对纯粹的“黑甜乡”,宛然老子理想国的理想境界: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就算是盛夏酷暑,也能够作二三天的“冬眠”。

但是,他不能无忧无虑地“冬眠”。因为古人说了一句实实在在的话:“民以食为天”;带兵打仗的人会想到:“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连草民百姓也知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最现实的是,为了吃饱肚子,人人必须从早忙到晚,一年忙到头。所以,陈大眼除了玩,不能不挤出点时间,为填充肠胃而奔波。

他也曾想过不必在乎饥饿,无奈饥饿太在乎他了,简直成为霸占他身体的另一个独立的生命体;而且,这饥饿有形体,有记忆,很守时,能伸屈,更会发脾气。它已经深刻地意识到,离开了他的密切配合,无论如何也生存不下去,必须时刻与他相依为命;经常毫不留情地用头晕眼花,四肢无力,浑身瘫软,奄奄一息的方式来劝告提醒和教训惩罚他。   

陈大眼为此烦恼不已,痛苦不堪,常常对人感叹:“如果不吃不喝都能活着,自由自在,真是快乐死了。”这与一百年多前的一个叫做法布尔的昆虫学家有异曲同工之妙,因为法布尔说过:“若是解除了肚子的专制,将能消除多少苦难和强暴啊!”        

从小镇往西五十多里,一路向上,一条不知哪年哪月开凿的公路,饱受狂风暴雨的摧残,如同泥塑的金刚,剥落得四肢不全又瘦骨伶仃;或者更仿佛开天辟地的盘古,累得腿软手抖,在这云遮雾掩的崇山峻岭里,随意涂鸦画了一条虚线,表示到此一游。远眺像天堂垂下的绸缎飘带,是距离产生美的绝佳样板;近看如通向地狱的奈何桥、鬼门关,是狰狞恐骇的最好典范。一边峭壁摩天,一边深渊探幽,叫人忍不住心惊胆寒。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陈大眼一年之中,总有几回要气喘如牛地从这路上走过,到那白云生处的人家,贩些山货特产,以供养肠胃里那“心肝宝贝”似的饥饿。        

天长日久,他在深山老林里结识了两个山民。由客户而朋友,由朋友而兄弟,宛然“桃园三结义”。小甲的核桃、板栗之类的干果,老乙的野鸡、猪獾之类的禽兽。要说价钱,连陈大眼也难以启齿,只是象征性的意思意思,仿佛两性之间的拉拉手,至多也仅仅是抛媚眼。        

他进了山,难却的盛情之下,总要逗留好些日子。这时的饥饿像半夜的鬼魂,在青天白日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者是在小甲屋里喝酒吃肉,或者是在老乙家中吃肉喝酒。还嫌不够热闹,又拉了老丙和小丁入伙,塑料桶五斤一装的苞谷烧,一顿喝它个顶朝天。        

这山民自家酿造的苞谷烧,生猛得有如扑食的饿虎,一碗酒下肚,陈大眼便头晕眼花。他喝多了酒有个毛病,就是话多,俨然要把入肚的烧酒,变成语言还给主人;或者说出来的话,就是下酒的山珍海味,能说多少话就能喝多少酒,直到说不出话来。平时再铁齿铜牙,也钳不住虚无化实体,吝啬变慷慨。他口齿不清地向小甲和老乙透露了一个全世界的人只有他俩知道的秘密:他祖传的镇宅之宝,是黄帝做饭用的青铜锅,炎帝吃饭用的陶瓷碗。        

小甲老乙目瞪口呆,绝望地艳羡:茫茫人海,滚滚红尘,只有他陈大眼才是唯一货真价实的龙的传人!从此,对他犹如对待活祖先,低声下气,毕恭毕敬。        

三碗烧酒下肚,陈大眼焦黄瘦削的脸上,放出紫红的光泽,好像皮里憋屈的淤血向外发出求救的信号,接二连三地打着酒嗝,朦胧的醉眼射出来的全是朦胧的醉光,在桌子上面的小锅大碗上转圈,寻找能镇住烧心的凉菜,拿筷子的手连同筷子像害了帕金森病,片刻不停地抖动。忽然胃里一阵泛滥,里面的酒菜顿时作地下熔岩般地冲动,他仿佛喝西北风地吸了一口气,脑袋左右摇晃;放下筷子,一手搭着小甲的肩膀头,一手撑住老乙的大腿根,脑袋又换成前后摇晃,仿佛颈椎被酒泡得松软,支撑不住。        

“兄弟,啊,兄弟~”也不知道是脑袋不听使唤,还是舌头不听使唤,目空一切的思想,表达得朦朦胧胧又趑趑趄趄:“我给你们派个活儿,啊,嗯,嗯,派个活儿,你们干,还,还是不干?”        

为表达情真意切,小甲老乙多喝了几碗,也头晕脑胀,但还勉强能听懂他的话,一边小鸡啄米似地点头,一边抢答似地回应:“干,干,坚决干!”        

大眼听而不闻,答非所问似地说:“去个球,大酒店,五星级,也将就。别野(墅)好一点点。哦,哦哦,飞机,”他拿起油腻腻的筷子,横着比作飞机飞行状,在那二人眼前波浪起伏似地慢慢地横划了一圈,“到巴黎伦敦~和罗马,嗯,有点~少了,再凑一个,纽、纽、纽……”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舌头一弹,终于,把那个仿佛紧紧卡在牙缝的牛肉丝一般的字弹了出来:“约!”从容不迫地换一口气,“喝酒,喝酒吃肉,那味道,”舌头尖似乎弹上了瘾,又弹着门牙,发出一连串“啧啧啧”的赞叹声,勾引得小甲老乙大口大口吞咽着满嘴的涎水。        

明天回家的山路上,大眼一个人挑着担子,一阵阵山风吹来,他昏沉的头脑清醒多了,想起昨晚夸下的海口,心里面疼得滴血,仿佛已经遭到了强盗的洗劫。        

然而,这些年来,他有如神助,小甲老乙忙得不可开交,更为惊诧的是,二人如钢铁铸就的身体,魔幻似地变成一坨稀软的排泄物,招惹得大病大灾如碧绿的苍蝇一涌而上,容不得他俩有生计和生命之外的非分之想。大眼暗自庆幸,谢天谢地,只觉得这高耸入云的山岭,是小甲老乙的铜墙铁壁,天罗地网,而脚下的道路,只是供他昂首阔步、自由穿行的坦途。        

蹉跎岁月,光阴荏苒。那天黄昏,大眼在乱哄哄的茶馆看人打麻将回来,到了家徒四壁的屋里,脑袋里还在口沫四溅的替打麻将人吆喝。忽然回想起王麻子的一张牌出得蹊跷,一时又想不到对错出在哪里?便转身要去讨教。      

刚刚拉开“吱呀”乱叫的房门,迎面鬼使神差地耸立着四条大汉,定睛一看,居然是衣冠容颜焕然一新的小甲老乙和老丙小丁,顿时丢魂失魄,慌了手脚。在山中农家吃肉喝酒时的慷慨大方,仓皇出逃到九霄云外。他怔怔地发呆犯痴,倒是小甲老乙俨然回到了自己温馨可爱的家,反客为主,豪爽地招呼老丙和小丁进屋请坐。        

陈大眼仿佛死而复生,回过神来,一张黄皮包裹的脸上像挤出鲜血般地挤出干笑,百思不解地问:“咦?你们咋知道我住在这里?”        

小甲嘴快,“鼻子底下是大路,我们问了好多人,才知道大哥住这里。实在是不好找得很。”        

太多的疑惑不解和惊奇错谔,在老乙宽阔的脸膛上堆放不下,只好往声音里面塞:“老弟,你咋住在这破烂地方?别野呢?还有兄弟媳妇呢?”        

到此时,大眼心里面只恨他情深似海,有太多贴心的关爱。脸上却是惟妙惟肖的痛心疾首:“咳,哥哥呀,别嗤笑小弟了!那婆娘不是善茬好货!傍上大款了,跟老子打离婚,把家产全都抢去了。”        

甲乙丙丁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继之以夸张的捶胸顿足,长吁短叹,替大眼惋惜那子虚乌有的惊艳老婆和富丽别墅。

小甲豁达大度:“老哥,你银行的存款折子厚实得很,还愁没有女人和高楼?”        

一句话提醒了因心疼而失语的老乙,他自负过的桥比小甲走的路还要多,经验丰富,处事老道,但碍着不知底细的老丙和小丁,不能把秘密挑开了,话中有话地说:“老弟呀,女人嘛,头发长,见识短,若论大款,这天底下哪个敢跟你单打独斗?你那黄炎二帝,能坐收大半个地球哩。”        

大眼承蒙小甲和老乙的点拨开导,如梦初醒,仿佛“只缘身在此山中”的人,一下子跳到山顶,大有“一览众山小”的气概:“兄弟们说得好!”手一挥,有如一把将淫棍荡妇抛向九霄云外,“滚他妈的蛋!”

甲乙丙丁如释重负,欢欣鼓舞,心里面众口一词:不虚此行。         

昨天晚上,小甲小丁和老乙老丙欢庆丰收,聚众喝酒,酒酣耳热之际,忽发奇想,临时起意,到最最知心的朋友加兄弟大眼那里快活一回,他们暗自武断地揣测,大眼思念他们,也一定是望穿了秋水。        

小甲老乙语重心长地对老丙小丁再三叮嘱,把家务事安排好,这一去,至少也得十天半月,要飞到巴黎伦敦和纽约,开洋荤,泡洋妞,换换肠胃,过过洋瘾,长长见识。        

四条大汉被添油加醋的美妙憧憬捣鼓得异常兴奋,争先恐后,一碗连一碗,预祝圆满成功似地标着劲儿频频碰碗干杯,还是觉得份量不够充足,最后干脆一步到位,换了水瓢,直到颓然倒地,口吐白沫。        

夜半醒来,四条大汉平生第一次认识了漫漫长夜,不知失眠为何物的他们,不约而同地在床上辗转反侧,害起了相思病。今天早上,桌子上虽然还是和往常一样的早饭,肚子里还是需要填充的饥肠,却不约而同地吃得味同嚼蜡,难以下咽。尽管寢食俱废,由于思想的武装,精神战胜了物质,再加上新装束裹,更显得神采飞扬。        

毕竟跑了大半天的崎岖山路,兴致虽然没有减弱,却已经饥肠辘辘了。顾忌着大眼丧家失妻的悲恸,不便立刻开口,让他安排“五星级”和飞机票,只是一个劲儿地喝水充饥,糊弄咕咕作声的肠胃。

殊不知,这甘甜的井水,却是饥饿的滋补品,不仅没有把它从肠胃中剔了出去,反而激发和助力它茁壮成长,驱赶它狼奔豕突;四条汉子被折磨得心慌气短,浑身无力。        

小甲血气方刚,消化系统尤其高效和灵敏,突然像十月怀胎将要临盆的孕妇,那无论如何也坚持不住了,近乎谄媚地哀求:“哥呀,咱们下馆子吧。”        

“馆子?”大眼吓了一跳,看这四条饿虎,就是赶一头大肥猪来,也会在瞬息之间被生吞活剥得一干二净,有如猪八戒吃人参果。不容争辩地说:“兄弟们第一次来我这里,咋可能下馆子?太见外了。就在家里吃。以后天天顿顿下馆子都行。”那四位感动得如同遇到了救命恩人。        

大眼掏出大半包香烟,抽出几支装进衣兜里,剩下的扔给老乙,说:“你们随便一些,只当是回到自己的家里,啊,我去买菜。”拎起门后面的篮子出门,又想起了什么,转身回来,打了一桶井水,放在墙角,对那四位眼睛里全是吃的期盼的汉子说:“兄弟们,先将就点喝,解解渴。”       

老乙心里还不忘惦记“绝世而独立”的黄帝锅、炎帝碗,坐在破破烂烂的屋里,犹如置身于金壁辉煌的宫殿,这彻彻底底的不设防,令他提心吊胆,唯恐盗贼不请自来,或不翼而飞,让他脱不了行劫的嫌疑,进而飞来牢狱之灾,恨不能全身的汗毛孔,都变成警惕的眼睛,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刚想说点什么,大眼已经上街拐弯了。他无奈之中,只好担当起保家卫宝、绝命悍将的职责。        

陈大眼来到茶馆,王麻子还在打麻将,刘秃子当庄家,旁边的哑巴热血沸腾得如世界杯足球大赛的拉拉队长,片刻不息地“呜里哇啦”叫唤,连带着指手画脚。大眼拖了一把椅子看麻子打麻将。麻子的好手气,仿佛被哑巴的叫唤声浪冲击得云开雾散,晦气便兜头罩了下来;一圈打完,面前一堆皱得像百岁老人脸皮的角角钱,全都进了别人的腰包;再来一圈,更是债台高筑。秃子是最大的债权人。      

哑巴和麻子似乎是前世冤家,一忽儿鄙视,一忽儿恼怒,替秃子发泄冤气,或为秃子欢呼胜利。麻子脸色渐渐地铁青。大眼感觉不妙,似乎看见麻子脸上的麻点一扯一扯地蹦蹦跳跳,连忙转移到别的桌子边看。忽然听到一声响亮的耳光,接着就是哑巴愤怒的咆哮。顿时,整个场子里平时不动声色、服服帖帖为人服务的用具,全成为腾空飞驰伤身的利器。      

诸如此类司空见惯的群殴,最后以双方眼中燃烧着仇恨的火焰,咬牙切齿的嘴巴里放出“满门抄斩”的狠话而告终。      

稠密的黑暗,会引起具有科学头脑的人的无限遐想,认为无边的夜色有神秘的重量,从天空压到地上。大眼在这“重量”里飘浮般地行走。他估摸着甲乙丙丁不是走了,便是因饿过了头而失去了食欲。      

小巷深深,该如陆放翁“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深巷,陈大眼心花怒放,哼着小曲回家。到了门口,并没有推门进去,屏住呼吸听动静。屋里面出奇地静谧,仿佛太古时期的死寂,可以听到九泉之下阴魂的临水叹息。果然走了!        

他会心一笑,开始编造下次进山怎样半真半假、打情骂俏似的埋怨小甲老乙的话。如何托人跑到市里的大商场,买了一大箩筐生猛海鲜,两箱子国酒茅台。可是,你们也太不够意思了,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溜之大吉。最后,还要以假乱真地板起脸,不轻不重地责备他们几句:“虽然我遇到了暂时的困难,你们也不能狗眼看人低啊。我对生猛海鲜过敏,可为了你们,买了那么多,只能统统倒掉。我虽然腰缠万贯,可这样糟蹋,实在是心痛。你们也知道那个什么,嗯,汗滴禾下土。”想象中的小甲老乙,一定推金山倒玉柱,跪地求饶,上了酒桌,都自罚三碗,以表悔过。        

进了门,几把有身无头的椅子上放着空杯子,墙边的水桶空空如也。走到里屋,打开电灯,顿时傻了眼,那张并不宽大坚实的床上,居然能容下四条壮汉的酣卧。

正要抽身潜逃,迟了!四条大汉恰似警醒的雄狮,一起抬起头来,昏黄的灯光,有如朦胧的月色,八只青光灼灼的眼睛,令大眼不寒而栗。仿佛是他的千古之音,千年前的但丁就说出他此时要说的话:“这狮子似乎要向我进攻,它昂着头,饿得发疯,空气也仿佛吓得索索抖动。”         

大眼插翅难逃,回天乏力,硬着头皮说:“这就好,这就好。”刚才的幻想,没来得及逃亡,还在脑袋里面萦绕,下意识低头一看,手里没有生猛海鲜,也没有国酒茅台;似笑非笑地解释道:“没办法,实在没办法,跑遍全镇,都关门了,菜市场连个鬼影都没有,咳!看样子,你们也挺不住了,先简单一点,对付过吧。”        

那四位此时只求米饭救命,哪里还有对酒肉的奢求?哼哼唧唧地表示衷心感谢。        

淘米洗菜,大眼笨拙地忙碌起来。小甲老乙、老丙小丁心理上得到了急救,恢复了一点点生气,不甘心被饥饿征服,又下床喝水,让肚子先鼓起勇气。几碗下肚,才感觉身体似乎已经被掏空,没有了肠胃和膀胱,清水才从嘴巴里进去,跟着就要撒尿。轮流着跑进跑出抢茅厕,幸亏没人患前列腺炎,否则,会引起流动性堵塞。

身上的力气供不起他们矫健的行动,可是饥饿却毫不含糊地需要养护,只好不停地喝水,不停地上茅厕,只不过步态越来越蹒跚。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油盐和米饭的香气,更觉得饥饿活蹦乱跳;忙里偷闲,探头探脑地向厨房偷窥一眼,艰难地咧嘴一笑。         

“开饭啰——”,大眼的声音甜得流糖滴蜜,具有天然的勾魂力。甲乙丙丁舌头舔着嘴唇,小狗撒欢似地跑进黑咕隆咚的厨房。

岌岌可危的四方桌上面,四个小碟拉开架式,维持着千钧一发的平衡,一个小盆似的大碗,虎踞龙盘屹立中间,有泰山压顶之势。四个碟子里分装了一小撮土豆,白菜,辣椒,黄瓜,想必是边角废料,到此变废为宝。大碗里快要满溢出来的汤,更仿佛既虚张声势又底气不足的暴发户。小甲尚未坐定,已沉不住气,用勺子在汤里一搅,混沌之中,只见黄白物体沉浮,宛然“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羞涩,想来想去该是老母鸡在里面放了一个有味无声的屁,害得小甲恨不能脱了鞋子,赤脚下去打捞,怪眼看一下老乙。        

老乙见多识广,自以为是:“你娃子不懂,这是城里人文明的吃法,叫醒胃汤,怕你个大老粗胃口不好,先开个胃。”        

小甲恍然大悟,勺子太小,干脆双手捧起大碗,咕嘟咕嘟咕嘟,三口喝去大半碗,一边用舌头舔着嘴角的汤沫,一边热烈赞扬:“哎呀呀,好汤,好汤。”肚子里一阵阵欢呼的潮声,和他的赞扬声遥相呼应。如果他听过“红嘴绿鹦哥”的故事,真不知道该如何哀鸣。       

老乙后悔不迭,只恨没有说这汤是断肠的毒药,让他望而生畏,自己独享美味;眼前木已成舟,索性不再顾忌,只手端起大碗,喝酒干杯似地一口气喝光,大舌头还沿着碗边舔了一圈,寥若晨星的粘在碗壁上的蛋片,也被大舌头卷走。        

“吃饭吃饭,一人一碗。”大眼双手捧着四个上下重叠作危楼状的粗糙黑碗,小甲老乙和老丙小丁双手接过,生怕掉落地上,稳稳当当地放好,却没动筷子,个个拿眼睛瞧着大眼,又彼此交换疑惑不解的眼神。

上桌之前,头晕眼花的好汉们只图米饭救苦救难,但见到它白花花大驾光临,又条件反射地得陇望蜀,见异思迁,想起吃饭的“正戏”,还没有烧酒这天生主角前来杯觥交错,大呼小叫,倾诉衷肠的领衔牵头,实在不能热烈庄重又深情地开演。

大眼有如大师呕心沥血完成了杰出的作品,断不肯狗尾续貂、画蛇添足,淡定地说:“酒嘛,多得很,但现在不是喝酒的时候。肠胃空了,没有保护的东西,那家伙烧起心来,是要出人命的。”         

甲乙丙丁绝望地犯傻,多亏饥饿殷勤又急切的呼唤,才没有让僵硬的面部化作陡峭的石壁。第一个项目取消了,第二个开始,如同运动员短跑比赛,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喊:“预备——起!”三下,只有三下,每个粗黑小碗里的米饭被扫得干干净净。        

四人放下空碗,装模作样地拣菜吃,小心翼翼,一根一根地拣,用牙齿轻柔地津津有味地压磨,等待大眼从灶门那里过来盛饭。嚼着嚼着,刚刚被精神和物质双重微弱狙击的饥饿,气势汹汹,排山倒海似地卷土重来。尤其是小丁老乙喝过醒胃汤,肠胃兴高采烈,实在是忍无可忍了,端起装土豆的碟子,一下全拨进嘴里,刹那间,碟子都空空如也。        

小甲最为痛苦,慌乱中不分青红皂白,拨到嘴巴里的全是辣椒。俗话说的“姜是老的辣”,到此“姜”必须换成“椒”;别看朝天椒小巧玲珑,红润可爱,却已是耄耋高寿,当颐养天年,无端地横遭油煎火烧,怒气冲天,穷尽毕生千锤百炼的辣劲,拚出老命奋力搏击。小甲的嘴唇、牙齿,肠胃,心脏,被它歹毒地紧咬不放,泪水和鼻涕有如泉涌,逮着救命似的清水猛灌。大眼撇撇嘴角,小巧辣椒立大功,意外地收拾掉了一个吃肉饕餮,喝酒猛兽。      

老乙饿得急中生智,别有用心地看着大眼,露骨的狡猾没有被微笑和含蓄掩饰住,阴阳怪气地说:“老弟呀,你这个碗,”他生怕大眼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辅之以昭示性的肢体加上动作语言,即使是在泼墨般的黑暗中,也能一目了然:把空碗高高举过头顶,照着大眼,还用筷子敲打着碗边:“真好看。”        

大眼心领神会,心照不宣,迎头痛击,“哦~当然,当然,就是炎帝碗啦。”顺手拎起一只昏暗得分不清到底是乌黄还是灰黑的铁锅——上面白米饭蹭过的痕迹,仿佛为大眼作出的铁证:如果不是为了招待贵宾,它还要在暗无天日里,保持着老来的贞操——用绵里藏针的眼光,截住老乙愈烧愈烈的眼光,食指在锅边轻轻地弹了两下,得意洋洋地说:“黄帝锅,才是最好最好的哟。”

2022年8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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