辐射

打开舱门的一瞬间，他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幻想着那些在头脑里已经遥远得有些模糊的情景：蓝天，白云，飞鸟，热闹喧腾的人群和车水马龙的街道，一丝微笑不禁浮上了他的嘴角，他睁开眼向外望去。

然后他就愣住了。

暗灰色的天空，扭曲的汽车残骸，半倒塌的已成瓦砾的建筑，粉碎性开裂的街道——他正处在一个完全成为废墟的城市之中。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以为自己搞错了时间，但仪表盘的面板清楚显示着这里的坐标，那串红色的数字明白无误告诉他，这里的确是两百年前。

他用力揉了揉眼睛，整理了一把凌乱的头发，就爬出座舱，刚踏到地面，他的脚就踩到了什么脆生生的东西，喀嚓一声，粉碎的声音像是干枯的树枝被扭断的声音。他一低头，看到了一截白色的棍状物，像是脏粉笔，又像是烧过的柴火。他又向前迈了一步，这次踩到了一滩湿湿的东西，好像是污水坑，但直觉告诉他不是，他又低头，看到了一个女人，准确的说，是一个已经只剩下一半的女人，半个身子已经完全血水化了，躯体断裂处露出的白骨清晰可见，他刚才踩到的，是这个女人的血肉，他忽然意识到刚才那个白色的东西，是女人身上的骨头。

他呕吐了，但除了酸水什么也吐不出来，他跑到一边从地上随手捡起一块破布用力擦拭着裤腿和皮靴，想要把血污擦掉。但无论他怎么用力，血色只是变的越来越暗红，那渗人的颜色一点没有消失，还是那么醒目。

他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双眼瞪得大大的，看着这个空城。周围一片寂静，根本看不到一个人，甚至连飞过天空的鸟都没有。乌云紧贴着地缓缓移动，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黑色的雨。

他有些冷了，站起身，裹紧了大衣向座舱快步走去，他已经没心思在这个城市搜索什么东西了，他一心只想快点离开。

忽然，他看到了什么东西——在座舱对面一座被烧毁的商店门口，有一个小女孩，女孩大约十四五岁的年纪，穿着破烂的水手服，浑身污垢头发凌乱，一眼不发地跪在商店门口扒拉着什么。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女孩站起身子慢慢地转回身。双眼空洞地打量着他，她的脸上充满了茫然和麻木，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色。

那表情，真的很像明子。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走上前，在她面前蹲下，脱下自己的那件旧大衣披在女孩单薄的肩膀上，女孩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他快步跑回座舱里，用力拉上舱门，一拳砸在启动按钮上，然后向座椅靠背上一躺。舷窗外，他看到那女孩向他微微鞠了一躬。

然后一切都模糊了……

引擎声音消失后，舱室内灯光亮了起来，他打开记录电脑，看到了刚才航行的时空坐标结果：

• 公元 1945.8.6
• 34° 23′ 7″ N, 132° 27′ 19″ E
• 原地标名称：Hiroshima 広島

虽然基本已猜到了结果，但他还是自嘲地笑了。原本想回到过去稍微麻痹一下自己，结果时间机器竟然送他到了这么一个鬼地方。

时间机器是他在军方的一个废弃地下基地里找到的，找到时他发现这是个实验失败的半成品，能量只够一次穿越回过去的旅行，而且只能停留十五分钟，一旦超时，时空裂缝会把他和机器都撕成粉碎。

这是公元2145年，五年前爆发了全球性的核战争。已经没人记得战争是因何而起的了，但结果却尽人皆知。

在躲过了第一轮核攻击后，失去了父母和所有亲戚的他被迫踏上了逃亡之旅。逃亡过程中他们历经波折，同行的人相继走失，死亡和离去，到最后，只剩下了他和自己十三岁的妹妹——江古明。

明子一直是个很坚强也很博学的女孩，在战争爆发前，她就是学校的历史社社长。在逃亡途中，她一直鼓励着照顾她也为她担心的哥哥，晚上休息时，明子总是会讲到过去的故事，讲到二十世纪两次世界大战，以及一个叫广岛的城市，在那里，人类第一次使用了核弹。

他曾经以为，日子如果能这样延续下去，如果能一直照顾着妹妹直到她长大，也不失为兵荒马乱中的一种幸福。

但，他想错了。

那天，他意外地从黑市上买到了妹妹最喜欢吃的沙丁鱼罐头，当他欢天喜地回到住的地方时，他看到的是一片狼藉的行李，散乱的帐篷残骸和躺在地上衣衫不整，已经奄奄一息的明子。

那天，他像疯了似的抱着妹妹虚弱的身体四处找人帮忙，甚至见到人就跪下求他们救救妹妹。但完全是徒劳。在这个一粒阿司匹林都能卖出天价的时代，谁又能救得了她呢？

在痛苦挣扎了三天之后，妹妹最终还是走了。临死前她躺在他的怀里，双眼空洞而麻木。他试着叫她，开始她还会答应一声哥哥，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弱……

他哭了整整一天，哭到最后眼泪已经充血了，哭声却仍然止不住。那天晚上，他埋葬了妹妹的尸体，一起下葬的还有妹妹一直随身抱着的泰迪熊，和那瓶一口没动的罐头。

然后他拖着空洞的身体背着包裹一个人走上了路。沿途见到的人越来越少，半年前开始他已经一个人也没见到。有时他开始怀疑。这个国家，乃至这个世界，是不是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活着。

傍晚，他窝在时间机器旁边烧着火。外面飘起了纷扬的雪花，冬天来了，他有点后悔把外套给了出去，不过也无所谓了，他知道没有那外套，他很可能也活不过这个冬天。辐射所造成的身体虚弱越来越重，他恐怕已经时日无多。

夜深了，他一个人走出基地的大门，外面已是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雪刚刚停，月亮从云层后面露出来，向整个雪原投下银白色的光。他忽然看到月光照亮了基地门口一块污浊的警示牌，上面的黄色很是眼熟，他抬起手擦掉污渍，看到了一个三角形的图案，三个黑色的梯形，围绕着一个黑色的圆点，那图案对于他和这时代的每个人来说，都熟悉的可怕。

他笑了，起先只是轻轻地笑，后来发展成为大笑。天地之间一片肃静，只有这个男孩的笑声回荡在风中。恍惚间，男孩一下子跪了下来，对着雪地，月光，和那个毁了他一切的标志牌，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