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已经飞逝得渺远的十多年前,我常手提一个竹编篮跟在一个脚步坚稳的女人身后,她带我走去曲折陡险的小径,眼前是长烟如缎的黛色青山。
篮子里的剪刀叮咣作响,彼时我还是个双目清明的幼童,眼睛还没有因为课业压力而蒙上厚重尘埃,世界在我眼前清清楚楚。
我总是跑向前去,细小的身体用力跃离地面,指着前方对她说:奶奶,你看前面有青!她蹲下来揉捏青柔软的嫩叶而后对我说:太老了,不要。
时值三月底四月初,春日挟卷雨水回来,檐下枝头落雨声轻轻细细,山上长出来一种植物叫做青。不久后的日子就是清明,奶奶带我上山剪青,剪回来一满篮青翠叶子附着莹莹露水。我坐在低矮木方凳上,看她把叶子捣碎,石臼里的绿色汁液郁郁流出,沉静的芳香气。
后来书包越背越重,以至于我无法背着这些重量去乡野稻田里戏耍。时移事往,在我被匆忙盲乱地催赶着与大家一起高喊青春万岁高考万岁的时候,几乎没有时间思考身边已经人事俱非:父母离异,我和母亲住,爷爷早已过世,奶奶又改嫁,儿时捉虫折花的庭院也被铁门封存。
每年春节一过奶奶就打电话来,我的手机号码不知换过几个,她只好打家里的座机号码。她问我什么时候回去看她,我心里算着几号和同学有约,从脑子里划去这些日子再随意择一个时间告诉她。我告诉她初五,于是她初三初四每天打两通电话提醒我不要忘记。
回去的时候奶奶往往在厨房忙碌,煤气灶和油烟机交相作响,其中切入菜刀声音响亮有力。我站在她背后叫她,她高兴地转过身从厨房的烟火气里走出来,看着我却不知道说什么;她已经需要高抬着头才能看我。我们站在时间河岸的同一点,但已经我随河流流向远处。
她总客厅长柜里数好黄纸香烛和红剪纸装进袋子对我说,去,给爷爷上坟,给他拜个年。于是我又重新走去那长烟如缎的黛色青山里。墓地里是浓浓的安静,我把香点燃,黄纸烧给他,再把红剪条压去砖下,完成静默的道新年仪式。每年最喜欢去给爷爷拜年,仿佛在这里,变迁人和事能够磨软他们与我相硌相矛盾的棱角,往日可以在思绪里沉淀又明了起来——一切如旧。
十几年后的春日,再回去见奶奶,霎时无言。生活在我的思想里刻满痕迹,阶级固化,房价飞涨,北上广深……我无法开口说话。奶奶站在我面前把捣碎的青揉进面团里,她告诉我揉青团的时候要加什么,怎么煮才会好吃。此时的生活于我而言有一种错位,平常日子里至关重要又耿耿于怀的那些事到了此地仿佛可以轻得飘飞走,唯一重要的是清明之前做好青团,再去给故人上香,把长大了的青菜收割好。
而我每次回来,奶奶总是做一桌子菜以至于我每次都吃不完。她记得我在儿时喜欢吃芋饺,面粉裹上芋艿晶莹得发自紫,切了菠菜一起下锅煮。于是她仍旧煮一大碗给我吃。也是在那些时候我才会明白自己为什么在他乡对于某种说不清的味道十分渴求,在炸鸡薯片蛋糕的填补下仍然感到心中空虚。
现在想来,生活变化流逝的种种过程,大抵还算温和无声,只是偶尔会在我的记忆里鲜明地跳脱出来,平添感慨。于是就坦然地随时间顺流而去,波澜最终会归于平缓,归于静默。而有人挂念,还可以挂念人,也算是平常生活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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