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水机场接机口。
快一个小时,等很久了。不远处一中年外国男子,长相普通,但好在种族好奇心救了他,使他在一片亚洲人中,别致突出,完全把接机口当成了猎场,一直听见他在跟两个女人献殷情,身后响起女人们夸张又领情的笑声。我在心里暗自祈祷,但愿我的接机对象不会如此轻浮难缠。
据说,我的工作对象是一个经验丰富的俄罗斯飞行员,曾飞过国内不少航线。至于他为何辞去海航机长,来xp航空公司另谋高就,原因不详。我只知道,今天接送他到酒店,明天去做航空模拟机,后天安排心理测试和面试,大后天送机后,会得到一笔不错的报酬,给正处于前途不明毕业季的我一点经济抚慰。
紧挨着出口,歪坐着一名男性工作人员,脑袋大,脖子粗,不停在打哈欠,露出一口黄牙和小米粒大小的牙洞。不知是百无聊赖,还是好奇他有几颗蛀牙,我已使他开口讲话方便观察为目的,随口一问:您好请问MUXX航班是走这个出口吗?他不耐烦的丢下一句话,去看大屏幕,上面写着。
我低头一看表,按道理他已经到了。
密密麻麻,令人眼花缭乱的航班信息中显示该航班已着陆,我步履急促的跑去问一名地勤,他表示同样的困惑,我跟着他的手指尖去问咨询台,服务台又向咨询台推卸说,这是他们的事,不归我们管。
咨询台告诉我一个手忙脚乱的消息:哦,这个航班,从ACD都能出来。那一共有几个出口呢?就这三个啊。我大失方寸,似乎中了暗箭一般。
时间一点一点逼近,我已火烧眉头,他竟然还一副轻飘飘的口气。之后我像一只花蝴蝶满出口飞,生怕错过我的财主,更怕因为我的怠慢和疏忽害他有什么闪失。脚不沾地的游走在三个出口,见缝插针的穿梭在人堆里,电光火石间反问自己:为什么不先发个消息试试呢?虽然他的微信看起来不常用,但好歹比我像无头苍蝇乱窜强吧。
整理思绪,快速拼打出在A口等他时,他几乎马上回复了我。这使我明白,在很多关口上,我就是自己的绊脚石。宛如一道难题困住了全班所有人,我绞尽脑汁、费尽心力运算出一个至关重要的解题线索,来不及卖弄吹捧自己的聪明,赫然发现它是题干中的一项已知条件。
他闲庭信步的从A口出来时,我半是惹恼,半是心安,他的安逸慵懒使我之前的手忙脚乱看起来像一个滑稽可笑的急太监,但这份薪水算是有惊无险的保住了。
他笑得有些拘谨,客套的说很高兴认识你。我心里一阵冷哼,初来乍到的你,怎么敢肯定遇见眼前这个萍水相逢的姑娘是件幸事。我当然没说这些,到此时我才承认自己的英文的确糟糕,不能信手拈来。
他继续说,这是一次冗长耗人的飞行,将近花费17个小时,从俄罗斯转西安到昆明。我为刚才的小心眼感到歉疚,与一个舟车劳顿,人生地不熟的异乡人有什么好计较呢。回酒店的车上,我们先是谈论了天气和小吃等无关痛痒的话题,热热气氛,后来他感叹中国是一个非常便利的国家,并展示了他的外卖和小黄车APP。他又问我对俄罗斯有什么了解。坦白说,碍于我贫瘠的知识,我对这个国家的认识非常浅薄肤浅,只知道西伯利亚冷空气一来,离穿秋裤的日子就不远了。
他的目光耐心而犀利,好像我不答出点什么,他就不再与我沟通。临近淹死的人抓到什么就是什么了,我只能借前几天翻过的一本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救急,里面这斯基那斯基虽然看的人头疼,但好歹生搬硬套接住他的话。从书里主人公名字的弹舌音,过桥米线,到几次险象环生的飞行经历,我们似乎相处的很融洽。我感叹他是我见过的第一个飞行员。他耸肩眨眼的样子憨态可掬。
我又问他,现在你的工作就是你的梦想吗?他故作谦虚的点头,难掩梦想成真的快活和得意。换他问我,你的梦想是什么?一阵沉默。他又追问难道你没有钟爱的事吗?我知道此刻自己面孔一定不好,谁被问得溃不成军的时候,面孔都不会很好。
我转成一副公事公办的铁面确定他的行程,先前的热络亲昵灰飞烟灭。
“明早9点,酒店大堂见。我带你去做模拟机。”
“不,明天晚上八点才做。”
“八点?!晚上八点?!你确定吗?”我的声音提高八度,这明显不是正大光明的工作时间,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要么是他的行程安排有误,要么这个人动了坏心眼。
“当然确定。”他笑得一脸真诚,好像一肚子坏水的人是我一样。我努力的从他的笑容中挖掘出一丝不怀好意,我承认自己漂亮的不够,但难以保证在暮霭沉沉中,他不会对我的轻佻风骚无动于衷吧,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人的。
他向我扬了扬手机,白纸黑字清清楚楚的行程安排,证明我上一秒的迫害妄想有多么荒唐。我红着脸跟他说明天见时,他看起来一头雾水。
第二天,我比约定早两个小时到大堂等他,坐立不安,抖腿、摇椅子、高抬腿,来回踱步,行迹鬼祟可疑甚至招来前台姑娘的频频回首。我不在乎她眼里是把我当小偷还是神经病,是否体面对现在的我来说已无关紧要。我跟自己说,再来100个高抬腿冷静一下,如果还是想着么干,那就放手一搏,管它丢脸还是难为情。
搏吧。
我向他表达了自己对飞行员职业的好奇,望征求他的同意,允许我问他几个小问题。并问他这么做是否唐突冒昧,惹他不快。他宽厚的一笑说,没有问题,荣幸之至。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应我邀约,他在酒店门口,向我娓娓道来自己的前半生故事:七岁。她第一次见到飞机,他跟着父母的手指头知道了跑道,机翼,滑轮,父母跟着他的手指头知道了他以后要成为一名飞行员。十九岁第一次开飞机,心里紧张的要死,但面孔上谁都看不出来。
我问他,苦训中是否有一刻觉得自己不是这块料。
他坚定不移的说,从未有过。在这一刻,我十分艳羡他,甚至自憎起心比天高但眼高手低,好逸恶劳的自己。
结束对谈后他换好行头,整个人容光焕发,这种光彩照人一部分是来自于严丝合缝的西装革履,更多的是因为专业素质的成熟魅力,使他看起来卓尔不群。
送他去做模拟机的时候,检察官是一名肥头大耳,没有脖子,营养过剩的中年男性,整个五官被一张油腻的面庞包围,四肢纤细,将军肚突出,看起来像一场噩梦。佩戴一条土黄色领带,褶皱不堪,像是一块陈年的腌菜,比不戴还廉价。他一边夹着电话,一边往嘴里送饺子,一个肩佩三道黄杠的飞行员为他斟茶添醋,吃得慢条斯理,难得的不卑不亢。
送他进仓的时候,我为他加油打气,从舱门缝儿里看见他笑得很浅很从容。我开始期待明天第三次与他照面。
两小时后出结果,检察官面对我殷切的询问,从牙齿缝里弹出一片韭菜,说没过,明天没必要去基地做心理测试。
我丝毫不为再也见不到他难过,相逢的意义于我,不在于厮守,而在于彼此照亮。在这段露水情缘中我非常愉悦与安心,还没见到彼此的恶就要说再见,这是我欣赏陌生人的主要动因,再近一步就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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