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经历过才能真实体会脑梗患者的痛苦。母亲终于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但由于长久地困在床上,无法知晓正常黑夜白天运行。于是,很自然地出现了黑白颠倒的现象,母亲常在夜晚时清醒无比。深夜时母亲的眼睛不再像被胶水黏住那样怎么也睁不开,这时候母亲的眼睛透露出一个正常人的清亮,这时候母亲还能够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意思。相比从前含糊不清,两三个字的进步,已弥足珍贵。
每一天对我们兄弟姐妹来说都在爬山,我们不知道山的高度和悬崖的深度,但我们知道必须争分夺秒,从怪兽口中抢夺回我们的母亲。每到一个台阶——也就是母亲每天都有一些新进步,我们便群而告知,欢欣鼓舞。脑梗——这个恶魔,用它残酷无比的魔法棒,一下子将我们的母亲打回到婴儿时代。母亲要从零开始,学会睁眼,学会说话,学会坐立,学会大小便,学着温习熟悉她从前熟悉的动作。
一天晚上一点多的样子,母亲清醒后,喂过水,换过尿布,擦过身子,又进入深深深的睡意中。病房外走廊正好有一张空着的病床,我赶紧爬上去。
滋滋滋,滋滋滋,刚合上眼皮便被一阵阵由远及近的声音刺破。我的腿已陷入沉沉沉的海波中,我的身子在黑黑黑的船上沉浮。海洋中一定容纳了许多梦,似乎有些梦想缠住我,我的身体好想有一个梦缠,不管那个梦是长是短。能睡下去做个梦,这说明我能睡着了。
滋滋滋,滋滋滋,声音愈来愈大,仿佛一台正在运转的机器,就在我头顶不远的地方运行。滋滋滋,滋滋滋,我打算假装没听见,我的身子还在海中沉浮,让它去吧,它们都累得不行了。我不要醒来不要醒来。
滋滋滋,滋滋滋,这声音带着特有的节奏,丝毫没有停歇下来的意思。母亲病房中最吵闹的女病人已出院,难道又来了一位新成员?心里一惊,一股力量把我眼皮扯开,刚沉睡的梦海消失不见,我的腿又站在坚硬的水泥地板上。
病房内外呼吸声此起彼伏,说梦话的,打呼噜的,还有查房的护士,都在这沉沉的夜路上凝滞放慢速度。循着声音,应该在门后。
难道是一只蟋蟀!
门后只有一个搁板,声音还在隔板后。猛地搬开搁板,咳,真是一只蟋蟀,很小的个头,还在发出远超过它个头很多倍的声音。这个制造巨音的家伙,这个在海峡两岸鸣叫的家伙,终于从《诗经》中跳到我面前。只不过,你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出现!
我揉了揉眼,它挪动到板子外侧。依旧有源源不断地巨响发出阵阵电波。真是奇怪,这么大的声响,病房里居然没人听到。我有一刹那怀疑是不是一场梦,这只蟋蟀只是从我的梦里跳出来,藏到门口等我,等我来接它到广阔天地中去。
面对我伸出的手,它没怎么抵抗就被我抓住。圆圆的头,黑得发亮,长长的触角,这是一只个头小但倍精神的蟋蟀。它望着我,一点也不害怕,依旧黑得帅气无比。它清澈透亮,像个精心打造得精致黑武士。
哎,你真傻,到这里找女朋友。
叹了一声,我把它拎到电梯口附近。我对病房外的世界并不熟悉,现在也无力将它送到楼下。也许窗外某个角落它能找更合适的地方。
我已离开人民医院一周有余,不知那只蟋蟀如何,是否会在某处用力鸣叫。它曾那样用力提醒我,秋天已到。想想,真是我见过的最帅的蟋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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