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读《芥子园画谱》,有一段话至今难忘:“天有云霞,烂然成锦,此天之设色也;地生草树,斐然有章,此地之设色也;人有眉目唇齿,明皓红黑,错陈于面,此人之设色也。”少年时节,满眼霞彩纷飞,云袂飘扬,便有一个梦:骑着骏马,踏着春风,阅尽人间美色。
如今一去三十年,世路漫漫,飞扬的红尘总是缭乱着我的梦,却阻不断我的相思。在寻梦的过程中,或被冰雪锁于边城,或被风雨阻于泥沼,或被板桥的清霜困于茅店鸡声之中,但我依然不改初心。一路走来,虽然行道迟迟,载渴载饥,却也绿舞红飞,色彩缤纷。
天地有色。庄子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易。”飞花六出,其色也素;云霞万匹,其色也烂;长虹千寻,其色也丽;星辰无数,其色也亮;旭日一轮,其色也炫;新月半规,其色也柔。甚至清风,甚至春雨,甚至雷声,甚至花香,亦莫不有色,只是这种颜色需要用心才能读出。至于峻岳崇山,清涧大川,沧海浩波,竹树花草,飞禽走兽,其形万变,其色纷纭,不可一言而道也。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所说:“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
我亦山水痴,难疗烟霞癖。经常身无几文,浪迹天涯,追寻诗与远方。南岳的秀色最先洗涤过我的尘腑,祝融峰上的红日最先跳入我青春的情怀。西岳华山以白色的冷峻磨练了我的傲骨,东岳泰山又以黄色的厚重塑造了我的精神,而武当山、青城山又以青色的烟岚空灵了我的襟怀,至于五台山、观音山则以无色的净水澡雪过我的灵魂。喜欢在绿色的欸乃声中读周庄的水,在蓝色的大海边眺望飞翔的鸥鹭,在漱玉的水声中读明月的影子,读“千里江南绿映红,水村山廓酒旗风”,读“三春白雪归青冢 ,万里黄河绕黑山。”我的周身仿佛浸入了山水之色,这色彩炼成了我的骨骼,塑造我的精神。
书中亦有妙色。四书五经是厚重的黄色,它是中华文明的底色;《南华》《道德》则是灵虚的青色,它是中国人飞翔的翅膀;《金刚》《莲华》则是空灵的蓝色,它是无数人心灵的家园。就文学而论,诗词歌赋是浪漫的紫色,她独抱琵琶,在水一方;戏剧小说则是葱郁的绿色,她落落大方,淋漓酣畅,是大众的情人;散文则是宁静的白色,它如白云自卷自舒,可行可止。就四大名著而论,《三国演义》是半红半白的,英雄逐鹿,刀光逼空,血沃中原,天地飞寒;《水浒传》是半绿半黑的,一群绿林好汉,组成一个“黑社会”,谋求推翻表面上合理的北宋政权;《西游记》是半玄半青的,玄幻世界,神魔斗法;诵经声里,青烟缭绕;《红楼梦》则是半红半紫的,悼红轩里,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红色的华衣落满了紫色的忧伤……这些年,开卷静夜,观书斗室,无意于蜗角争雄,错过多少春花秋月,却观遍书中妙色,乐也如斯。
也爱人间美色。四大美人各有颜色。在我看来,西子是绿色的,她是杏花春雨江南孕育出的尤物,是一块散发出温润清辉的小家碧玉,是一泓鱼儿也为之沉醉的绿水;王昭君则是青色的,她是青山的女儿,她曾经居住的后宫长期布满青苔,那双幽怨的琵琶最终止息于塞外青冢;貂蝉则是白色的,她本是一片白色的月光,在那个群雄逐鹿、天下大乱的末世,被别人煅造成了一把柔情的利剑,可怜楚楚的外表下裹着一颗寒光闪闪的心;至于杨玉环当然是红色的了,李白早就说了:一枝红艳露凝香 ,云雨巫山枉断肠。她红唇乍启,回眸一笑,整个大唐也为她醉倒,然而,这一片红唇也启开了八年血腥的战争,最后,连她自己也血溅白绫,葬身于这一片殷红之中。美是女人的武器,她攻城掠地,势如破竹,几人能挡?多少不可一世的英雄,多少才高八斗的诗人最终都匍匐于石榴裙下;她又是一种神秘的力量,可以令人沉醉,也可以令人奋扬;可以让英雄挺立,也可以让诗人飞翔。许多年前,我青春的心也为之销魂,为之飞翔,在浩渺的云天,洒下诗的花瓣。如今,我年华老大,落红片片已成春泥,布满尘埃的心日渐枯寂,却还奢望有一股春风吹醒还颗蛰伏已久的诗心。清朝文学家张潮在《幽梦影》中说:“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以翰墨为香,吾无间然也。”又云:“若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如斯倾城之美色,不知有几个男人能够抗拒?遥想幽王的篝火,渔阳的鼙鼓,山海关前的冲冠一怒,长达十年的特洛伊战争……也许只有入定的高僧才能心如止水吧。我辈凡人,这颗尘心总是为美而驿动、而燃烧……
然而,婆娑尘世,最是无常,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对繁华千叠,美人无数,又有几多惆怅,几多伤悲。且听诗人如何说。李太白云:“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 ,朝如青丝暮成雪”;李义山云:“曾逐春风拂舞筵,乐游原里断肠天。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带斜阳又带蝉。”辛稼轩云:“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更何况落红无数。”王静安云:“最是人间留不住,朝颜辞镜花辞树。”唉,望着那片片娇红零落成泥,曾经的绚烂也随风而逝了,恰如我的青春,恰如那曾经光彩照人的韶年,惟有感慨系之。
后来,佛告诉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又云:“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两千五百年前,佛祖即以一双穿越时空的慧眼看破了诸行万法的真相。他还告诉我们,众生皆苦,要超凡脱俗,离苦得乐,就要去“三毒”,证“四谛”,遵“六度”,行“八正道”,惟其如此,我们的灵魂才能飞进彼岸的乐土……清净的莲邦,享受纯粹的快乐。思忖一番之后,感觉自己永远无法飞进莲邦,因为首先这“三毒”中的“贪”我就去不了:我贪恋红尘,醉心美色,眷恋尘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
这倾城奇色真是一张巨网,网住了我那颗驿动的心,真是入之易而出之甚难也。唉,与其如此,真是不如不遇倾城色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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