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酒吧的直播里。当时某个朋友正在酒吧过生日，因为有事没去（和朋友说的理由），但其实是完全不想去，但是晚上得空就又想看会直播观望一下生日宴会。
我知道，一个酒吧会做直播这种东西可能有点奇怪。不过如果觉得这种事情实在太新奇的话，我可能要反过来惊讶，你对现如今赛博时代的乱象居然没有完全脱敏。现在流行什么玩意都要放进视频里，或者直播里。人们似乎对于将自己放在镜头之下这件事毫不在意，甚至乐于接受别人肆意窥视你仰头喝酒的样子、或者烂醉时候的大呼小叫，在有镜头的时候往往还会更得意忘形一点，时不时还要偷偷瞥一眼镜头有没有拍到自己，在第二天半醒不醒的时候说不定还指望有人能帮你记录“美好”瞬间，一边嬉笑怒骂某人居然偷拍自己喝醉酒的样子，一边抱着视频回放沾沾自喜：我不是那种喝醉了就倒在酒吧一角的可怜虫，至少还有人想到了我，那值得今晚再去喝两杯。
酒吧的目的和人也差不多。一家店最怕的就是：想要展露给客人们的，诚挚的心肝脾脏没有机会、渠道展示给客人们。（当然第二怕的就是：不想展露给客人们的肮脏下水不小心掉了出来。）现在酒和菜香不香倒是其次，毕竟啤酒和预制菜尝起来都一个味，要的就是一种特殊的氛围感和文艺范能在不同种的屏幕前营造出勾人心魄的效果。可能在那个瞬间，人人都可以成为在地铁、出租车之间来回徘徊的，所谓“风尘仆仆的天涯浪迹客”，而且还要是缺点酒喝的那种。即便是一尘不染、衣着光鲜地落座了，没关系，我知道你很心力交瘁，点杯酒，和大家说说你的故事吧，哦不好意思，这边低消50，您再点些别的。
语气虽然轻佻了点，但这些其实真的没有借此抨击我工作的这个地方。现在揣着一颗真心被人骗的大有人在，即便初心未改，或是真的有点为“流浪者立命、为伤心者筑酒楼千万间的”动机也很难不为现在冷冰冰的俗世所左右。传达思想和理念的宿命就是遭到别人的误解，尤其是遇见我这种特别讨厌积极地看待积极事物的人。虽说这儿的老板大概真的没有借着自由、孤独的招牌招揽生意，但我还是渐渐感到越来越不痛快。待在家里看直播里的生日宴会，我有点越来越看不下去了。
当然此时的不痛快还有别的原因。大概自从自己某一两次生日以非常惨淡的方式结束之后，就越发讨厌起生日。这日子看似拥有相当独特的纪念意义：个体成功逃离母体的里程碑，或者母体受创流血的纪念日。不过此时此刻较之于下一个在新日历上相同的日子，甚至与往后数十年，往前十数年的那个时刻又好像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差别。生日愿望从来就没实现过、生日也从来没成为过某种人生重大转折点。其的性质只能说有点类似于呆立在街口的梧桐，一个又一个年轮转下来，看似铭记了什么，但梧桐也只不过还是一个季节又一个季节地沉默着。新绿、苍翠、枯黄、消亡，周而复始。望着手机屏幕上像素点合成的蜡烛和小火苗，听着电子合成音捏造的人类高唱生日快乐歌的声音，坐在屏幕另一侧的我努力想做出一点有礼貌的共鸣，是那种男人在路上看到好看姑娘必须要行注目礼的那种礼貌。但即便这么傻气地尝试，也很难让我特别衷心地祝他生日快乐。不过看到他在屏幕那一侧，带着纸帽笑得一脸开心，我好似配合他一样，笑出了声。
笑完了，我感觉差不多了，我把放在桌上的脚放下来，准备关掉直播，找本书浪费一下困意造访之前的时间。酒吧那边和我桌子一样乱糟糟的，我在一摊像厕纸一样堆叠在一起的稿纸和有按大小分别放好的书里面，翻找适合这个无聊时刻的书、或者之前情绪上头的时候写的什么东西。而屏幕那边的流程似乎也快结束。刚刚吹完蜡烛，正是寿星拿起塑料刀一块块切好，然后笑容洋溢地递给在座所有人的时候了。天啊，他和陌生客人一块假笑的样子，真的让我有种看到自己先前写给某个虚无的爱人的情诗的感觉：就像不得不喝下一整杯掺着甜腻蛋糕奶油的冰水。而且，我为什么要对接下来的人类进食活动保持好奇呢，我要把这直播关掉。
不过就在屏幕熄灭前的一刻，我看见了她。
现在重新回忆这段时间，我总是会不禁感叹：记忆这种东西，不是一块块垒在墙角的，等着某日被堆叠起来的砖块。它只是假装成坚不可摧、不可扭曲的样子，但其实谁的手都可以肆意揉捏，甚至给他们捏造虚假的名分，将某段回忆塑造成无比神圣的圣遗物，时不时都忍不住回来擦拭擦拭，保持干净清晰；又或者将某段记忆粗暴地扔进黑不可见的记忆深渊里。不过还是有人也会频繁地造访，仔细检查这段记忆到底有没有被好好地删除，但其后果就是这种记忆反而会比“圣遗物”还要深刻，简直变成了深渊本身。我对之前骄傲自满的某种时刻记忆犹新，就仿佛昨天我才登上台领奖；而对于一些惨痛的，譬如说和我生日有关的回忆，明明一再尝试着忘记，但记忆还是会兜兜转转地在脑子里回旋不休。不过，我也不觉得这是一种毛病，毕竟人们往往都在彼时、来时里不停纠缠，责怪过去、遮蔽未来，只是唯独忘了转瞬即逝的此刻。而我即便非常虔诚地专注于现在，全神贯注我的笔。我也很难给与她有关的记忆下一个合适的定义，也就是说她依然在我脑子里悬浮不定，这里走走，那里晃晃。她的形象和相关的一切都像是从记忆底部逆流而上的心流，奔腾不绝，宛如永不断流的大江大河，时不时就冲进脑子里面。
当时，我其实只看到了一缕发光二极管出来的虚幻的影子，比我心中空幻的爱人还要虚无。那影子很快就卷进一堆无名无用的记忆里，埋在我后面读的《漫长的告别》，以及晚上睡觉做的春梦后面。但时至今日，我深深地恋着她的时候，几个月之前的匆匆一瞥，已经被放大、美化成了一次坐在她身旁的，一次长时间地凝视，眼睛甚至都瞪出了眼泪。怀有复杂心情的我，此刻只能这样记述：第一次见到她，那个女孩略带拘谨地坐在喧闹的人群一侧，身上仿佛自带一层阻绝近在咫尺的奔腾情绪的薄雾。她不至于与周遭完全格格不入，但她身上的特质却如此独一无二，无论如何都没法融入进纷扰里。就像是花店里纷乱的甜腻馥郁中夹杂着女主人身上淡雅的香水味。换种说法，她身上那层若有若无的薄雾一直将她微不可查地抽离出这个区域，让她的鲜明不被周遭轻易遮掩过去。
如果让现在的我重回几个月之前，我也很难不对这个身侧有薄雾笼罩的女孩子生出几分惧意。（即便现在她身上若即若离的疏淡感还是存在）不过那时候的我早就熄灭了手机，对着雷蒙德·钱德勒的书呵呵傻笑，浑然不知我将在之后的时间里，深切、热忱地踏入这片幽香弥漫的雾里，还要在这团雾里踌躇、彷徨许久。以至于在无数个深夜里，都在拥着她留下来的信息素入眠。而在那一刻到来之前，我甚至已经不知道，关于她的海已经不知不觉入侵了我的房间，将我的床盛入其中，并毫不讲理地将我淹没。但那时合起书呼呼大睡的我根本就没能意识到，一个崭新的，脱胎于现有躯壳的自己，已经在遇见她之后，悄悄诞生着。
这么说来，突然对生日的恶感就没那么强烈了，这种时刻应该值得多放几根蜡烛庆祝一下，哪怕就放在桌子上点一下也行。只可惜，我那会未能对着庆祝新生的烛火许下心愿，只是任凭黑暗无形的睡意将我拖拽至洋流深处。
一夜无梦，亦如先前无数个平淡的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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