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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本省读的大学。大一新生报到我遇到的第一个室友就是学长。学长比我们年龄大很多，具体大多少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大一军训的时候我跟学长偷偷跑到艺术学院看腿，偶遇他的小学同学，他同学那时候在读研一。从那之后我们便喊他学长，虽然他与我们是同班同学。

我是社牛，一见面就跟学长聊了起来。我问他家是哪的，他说是本地的。我们聊了半小时，除了这一句之外，我一句都没听懂。当时我想，本地方言这么难懂吗？我还没出省呢。后来才知道，学长口条不好，说话的时候总像在嘴巴里含着两块石头。

学长不爱说话，喜欢看书。晚上宿舍断电之后他就看电子书。那时候看电子书最高端的工具就是MP4。MP4是宝哥的，宝哥也是我们室友，睡在学长上铺。下小电影两小时，转化格式又需要两小时，四个小时之后才能看上小电影，大家都很珍惜，基本上都是一帧一帧地看的，看完之后还要温故知新反复交流心得。

晚上11点断电，MP4在大家手里来回传，每人十分钟，不能再多了。因为宿舍里有六个人，传一遍下来要一个小时，最后一个人可能等得都炸裂了。直到现在，我还保持着十分钟的良好习惯。有一次，一个小姐姐问我为什么这么快，我说这件事情说来话长，要从我大学宿舍说起。

最后一个人往往是学长，他看完小电影之后用MP4看电子书。大家都看完之后开始讨论剧情，学长也不参与，自己躺在床上看电子书。他看的书很杂，古今中外上下五千年十万个为什么母猪的产后护理等等，能免费下载的电子书他都看。这跟学长喝酒一样，啤的白的红的三种全会，来者不拒。学长轻易不醉，醉了之后嚎啕大哭，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

后来，经过讨论，大家一致认为学长大哭肯定是因为我们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宝哥觉得我们做的最对不起学长的事情就是每次小电影都让学长最后一个看。于是，在那之后看小电影总是让学长第一个来。我们称学长为破处者。

我觉得宝哥说的一点毛病都没有，因为MP4传到最后一个人手里的时候，屏幕上都黏黏糊糊的了，体验感很差。不要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因为我成功代替学长接过了最后一棒。每次传到我这里的时候，我都得先用卫生纸蘸了口水去擦一下MP4的屏幕，那种感觉好像是我在给整个宿舍的人口。

一转眼到了大四，其它宿舍的都在准备考研，我们还在搞艺术鉴赏，每天下各种小电影传着看。某天晚上，宝哥趁着大家睡着了拿着MP4去卫生间偷吃，结果一不小心把MP4掉到了马桶里，捞都捞不出来。

还得是宝哥。他没有悲伤，甚至还有一丝窃喜，他觉得这是上天给他，乃至给整个宿舍的神启。他把我们从熟睡中一个一个摇醒，告诉我们不要再荒废下去了，要努力，要奋斗，要把未来把握在自己手里。我们睡眼惺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很快就被宝哥打了鸡血似的动员感染了。这时候学长说了句，我们考研吧。我们都没听清，只有宝哥听清了。宝哥说：学长说的对，我们考研！

不过一觉醒来，我们又把考研这事忘记了。我们每个人都羞于提及此事，就像看小电影的时候，每个人都在那十分钟里弄了出来，但从来没有人承认。只有MP4知道我们说谎了，因为有它黏黏糊糊的屏幕为证。

我们就像一条在太阳下暴晒的咸鱼，动都不想动一下。我们知道自己是什么，我们不可能游入大海，更不可能跳过龙门。学长并没有这么想，那天他起得很早，踩着椅子在书架上找考研用的书，每找到一本就从上面扔下来，摔在地上啪啪响。我们都被他吵了起来，心里烦，没人理他，任他闹。他知道我们都醒了，故意在那里很大声地自言自语：高数一，嘿！高数二，嘿！大学英语，嘿！

他嘿完就把书从上面丢下来，接着就是一声啪。宿舍里嘿啪嘿啪的声音不绝于耳。我们把头埋在被子里，活像沙漠里躲避危险的鸵鸟。学长见我们不说话，主动找我们聊天。

学长说：《西方经济学》考不考？老周，我记得你《西方经济学》考过全班第一。

我说：不考。那不是我们专业课。

学长说：那太可惜了。宝哥，《C语言》考不考？我记得你考过全班第二还是第三来着？

听到学长说这个，宝哥噌一下从被窝里跳了出来。他说：凭什么老周考第一你就记得，老子考第一你记不住，老子他妈当年全系第一名。我就是个天才。

我说：可不是嘛，咱宿舍就数你找小电影最厉害。信宝哥，得永生。

就这样，我们一个个被学长从床上拎起来，找课本准备考研。那一刻，学长好像我们的一道光，他说的每一句话我们都能听清楚。我觉得那些话不是学长说的，而是上帝借由他的口说出来的。只是我不明白，上帝为什么有的时候会口齿不清呢？是故意让人们弄不懂上帝的旨意吗？

我们荒废了太多时光，大部分知识我们都忘记了，或者说我们从来都没记住过。光阴好像从未在我们身上留下什么，能见证我们存在的唯一证据就是宝哥的MP4，但是它已经被宝哥丢进马桶里冲走了。

考研成绩出来了，我们都还不错，学长分数最高。我们纷纷庆祝，只有学长一言不发。我想从他的口中得知上帝的旨意，但此刻上帝选择了沉默不语。在面试时，上帝又选择了袖手旁观。学长没录取。我再也不信上帝了。

多年以后，我们陆续结婚生子，学长一直单身。看得出学长很喜欢小孩子，我给学长打电话问他要不要给我儿子当干爹。我说：结婚一点意思都没有，我现在后悔了，不过我儿子还挺好玩的。你也别结婚了，又脏又累的，直接让我儿子喊你干爹得了。

学长说了很多，我没听太清，大概意思是他已经是三个小姐姐的干爹了。他说，虽然他口条不好，但是口活很好。我对此表示欣慰，上帝为学长关上了一扇门，却为他打开了一堵墙，我希望这堵墙不是承重墙。

学长告诉我，这些年他做了一点投机倒把但对社会危害不大的生意，手里多少有了点钱，就是没几个耳朵好使的朋友。我没有说话，因为当时我也没听清，这是后来我自己回想时猜的。从第一次遇到学长开始，他就以为我能听懂他说什么。其实不然，我不过是在听不清的时候保持微笑罢了。

电话里，学长看不到我的微笑，我也听不清他说的话。在长达一分钟的沉默之后，我听到他对我说：谢谢你，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