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欣赏星空,喜欢享受那份安静的停滞,思想的松弛和思绪的蔓延。喜欢星空带给我的那股淡淡的祥和和近乎高傲的纯洁。
在加勒比海的游轮上,北卡的山中小屋外,田纳西户外音乐节散场后的草地上,漪色佳五指湖的夏日湖边,都留下过我脑海中的星空印迹,但对我来说,最难忘的星空记忆与这些美好时刻都无关,它是最美的一次,却也是我心中的一份难以言喻的沉重。
那是在华北革命老区的山里,当时大二学期刚刚结束,我与同学在暑假期间到老区的学校去做义务教师。在坐了几个小时的火车后,我们搭上了乡亲们派来迎接我们的拖拉机,这辆“越野豪车”嘶吼着蹦跶在忐忑的山路上,让我们像热锅上的爆豆一样上下翻腾,在没有一秒钟能够成功对焦的空间里欣赏了两个多小时颤抖的的山村美景,当我们觉得全身零件差不多到了分崩离析的边缘时,终于被拖到了目的地—刘家沟小学。
我第一眼看到二弟时,还以为他是个害羞的孩子,但不到一个小时,刚刚还在角落里装作怯生生模样的他就像只猴子一样爬到了我的身上。已经放假的学校在孩子们的期待中重新上课,我们连床还没来得及铺好,就被热情的孩子们像牵狗似的拉着站上了讲台。我们也充分表现出我们的“仁慈”,把第一天的课程安排成音乐课和舞蹈课,想给他们来一个震撼教育,但让我们吃惊的是,孩子们只教了两遍,就学会了第一首歌和第一支舞,而且歌声嘹亮得震天,舞姿曼妙得如仙,我们带去的东芝录音机第一次让现代舞曲响彻刘家沟的山谷。
夜幕降临后,我惊讶地发现,山村的星空竟然与我在平时在城市里所见的完全不同。距离是那样的近,仿佛触手可得;是那样的多,似乎一夕之间生出了许多子孙;又是那样的亮,胜过城市中消耗电力的幽暗路灯。
我斜倚在屋后的草垛旁,怀着敬畏之心欣赏着这极富震撼力的浩瀚星空,身边鲜活的草木,悦耳的虫鸣,清甜的空气,窸窣的风声,让从来没有与自然如此亲密接触的我,从内心深处感受到自身存在的美妙和作为一个自然人最真实的心理愉悦。
“老师…” 我吃了一惊,回头一看,是二弟。
“你怎么溜出来了?”我问。
”睡不着,跟您说会儿话。”
“过来。”我挪了挪身,让他倚在旁边。
我闻到他身上的汗味,带有乡土的气息,但因特有的质朴而让我感到很亲切。
“你们怎么跟我们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嗯,说不清,好像哪儿都不一样。”
我也被他问住了,尽管明白他的意思,但不知道应该怎样解释。
一阵沉默,我俩都不自觉的望向星空。
“我也想成为你们那样的人。”
我看看他,他仍然望着夜空。
“好好学习,以后到天津北京去上学。”
他没有回答,他的再一次沉默让我感到有点失望,还有点心酸。我看得出他的渴望,但他表现出来的疑虑却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这个小小的心灵被沉重的无形枷锁所捆绑,在他面前,我深切地感到自己的无力和虚伪,我不知道怎样的回答才算正确,也不知道怎样做才能让自己安心,让他满意。
后来的日子里,每一个清朗的夜空下面,屋后的草垛旁都有我俩朝天的身影,直到那一天……
我们要走了,全村人都来送行,我挨个跟孩子们拥抱告别,却唯独没有看到二弟,问了好多人都说没看见。我似乎知道了他在什么地方,连忙跑到了草垛边,他果然倚在我俩专属的位置上,空空地望着无云的天空,刹那间我看到了他眼中含着的圆滚滚的泪……
我们离开了,离开了那个美丽而贫穷的村庄,我们为他们带去了许多没有见过的新鲜事物,也体验了我们自己没有体验过的新奇生活,我们彼此给予的快乐是那样的短暂,却留下了很多无法弥补的遗憾。洋溢的青春虽然无畏,但也很无知。可惜我很多年后才能够体会。
我不知道我们曾经的到来对那些孩子们的意义是什么,是对?是错?有什么样的后果?我们的猎奇会不会让他们在失去后更加痛苦?我们的“施舍”会不会让他们在得到后因无法接续而更加压抑?我只能祈祷他们能够得到我们自认为给予过的正面的力量,去继续完成属于他们自己的人生,这样才会让我相信自己没有做错事而摆脱良心上的不安,虽然这也是一种变相的自私,但我依然祈祷。
之后两年,我跟二弟及一些学生还保持了一些通信,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空间的距离而渐渐淡漠。再后来,我再也没有了二弟的消息,刘家沟的经历也完全成为历史被放入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切还是那么平静,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平静得就如那晚的星空,但我心中的世界却再也不像从前那么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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