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家就闻到了重重的叶子烟味道,比现在流行的卷烟更厚重,让人避无可避,我就知道是爸爸老家来人了。果然一进去就看到大伯在沙发上抽着叶子烟。帮忙摆好了饭桌,还得给大伯爸爸倒好白酒。爸爸是从山里走出来的人,那里的人不论男女都能喝上几口,也好喝上几口,白酒不仅流入了他们的饮食,也流入了他们的性格,看起来如水一般,略尝尝就知道烈的很了。
大伯这次从山里出来,已经去了二伯家、四伯家了,都不满意就又转到了我们家。
爷爷一共有六个儿子,所谓多子多福,当初山里分林地的时候按人头来,爷爷自己再加上六个儿子,在山村里分到的林地最多。儿子们现在都大了,一个个飞出了山,就只剩了大伯一个人守着那么大的山地和黄土糊的老房子。老家的脐橙赫赫有名,那些松木杉木好多年前都被砍倒了,换成了脐橙。大伯就成了当地最大的果农。但是大伯这个最大的果农却不是最富的,当然原因也很多。一是,大伯的果地在山顶上了,就算这些年一直修路建设,水泥路已经到了果林旁边,但是果林太大了,还是要依靠人力将山里漂漂亮亮的好果子用背篓一篓一篓,顺着湿滑狭窄的小道背到公路旁边,才能被装上车运下山,变成钱。二是,大伯认死理,现在的水果新品种一个接一个的出来,大伯还是守着老品种耕种,新品种果贩子一斤就出四五块,大伯死守的老品种能卖一块都是很好的年成了。现在的人力也越来越贵了,年轻人都不在山里刨土了,跑到城里去讨生活。山村里仅存的一些壮劳力每到丰收季就成了香饽饽,价也是一年胜过一年,到了现在已然开到了一对儿七百一天了,还要包生活,一人摘果,一人背果,一般是一双夫妻。
问题就出在了今年的丰收上,这次大伯的橙子结的特别好,本来也是好事情了。但是七百一对儿一天的人工,大伯确实觉得太贵了,心里有点不舒服,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涨价涨的这么猛,有点不近人情了。生活方面就开的差了些,帮工中有个叫王疤子的,小时候下河摸鱼,额上磕了一个大口子,从此就脸上就留下了一个吓人的伤疤,有股子蛮力气,早些在外面工地上搬水泥运砂混了几年日子。如今慢慢老了,身体有点吃不消了。就又回到了山里,平时就侍弄自己的果林。丰收时就和媳妇儿一起出来,给人家帮工,挣点快钱。他是个好面子好排场的人,老给不怎么出山的人讲他在外面打工时如何如何,城里人晚上都是不睡觉的,街边好多的车,摆好多的摊子弄烧烤啊、卤菜啊之类的。一玩就玩到天亮去。哪像山里天一黑就都钻被窝了,一点意思都没有。
前段时间他到大伯家去帮工,午饭大妈就准备点米饭红薯再加了点白菜炖肉,看着只有一个菜,王疤子就有点不乐意了,嘴里就开始嘀嘀咕咕。大伯出了这么多钱,本来心里也不太舒坦,看着王疤子也是一口气上来了,“你能耐,你吃不惯,你回城里去吃你的烧烤去啊。拿我这点子小钱算什么本事。”王疤子也想争辩几句,被他媳妇儿一扯袖子,“大家都吃饭呢,再不吃汤都没得喝了,快吃。”疤子一看,菜确实也消得够快的,都是卖力气的人,忙活了一上午了,端着个大碗,有椅子就坐,没有的就夹了菜蹲在屋檐下,都甩开膀子吃的正起劲呢。自己再磨叽两句估计真的只能蹭点汤了。
一堆人草草吃了饭,略歇歇就又开始劳作了。山里面没城市的灯火,天一黑就伸手不见五指,这山道就走不得人了。王疤子也背了一篓子的橙子在山道上踏踏实实的走着。大伯嫌他走的太慢了,不仅自己慢了,山道也就一人宽,也压住了后面人的速度。这一个挡一个的,就耽误不少事儿呢。就催他“你倒是快点啊,中午饭也吃了,我出那么大价钱你在这儿给我磨洋工呢?”王疤子被大伯一催,脚下一滑,背篓一歪掉了不少果子。果子顺着山坡一滚影子都看不见了,没法再去找了。大伯就更不高兴了,“你走你走,一说这么多年的老山民了,这么点事都做不好,还有脸开那么高的价,真是不怕撑死自己!”几句话也把王疤子给激起来了,“走就走,你给了多少钱嘛,就这话那话的,中午那点饭菜当喂猪呢?我还不乐意受你这窝囊气!”把身上那篓子橙子给倒在公路旁,喊了自家媳妇儿就回家了。
第二天中午,王疤子两夫妻就又来了大伯家,大伯还以为他是来服软的,就唬着一张脸,想着要是他想来还是得让他继续跟着做,早点把橙子收完了就能早变钱,要是赶得及时,自己没准儿也能出去帮人家两天,挣点回头钱。谁知他们两口子就是过来要钱的,大伯又气又不乐意跌了面子,果农们最富的时候就是刚卖了果子,一般都是现金结算。但是这两天还是下果子呢,还没联系人来拖,看着下了好些脐橙了,还没开始卖,大伯手上没有现钱啊。就赶他们走,说是明天来拿,一分也不少。
果然到了中午他们两个又来了,大妈拿着准备好的钱给了。王疤子接过来就开始数,“这不对啊,我说叶哥,我们家两个一天七百,一起做了四天,这就是两千八,这钱我左数右数也就两千五啊。”
“你还好意思说,前天你干完了么?你弄了半天就撂挑子走了,我给你这些已经是想着咱们一个村里的,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还敢张嘴要,真是活见了。”
“叶老大,你话说清楚了”王疤子拿着那叠钱,指着大伯,“那是我要走的么?那是你叶老大金口一开赶我走的。我王疤子要脸呢,你都赶我了,我还死呆着啊。”
“也不管你咋走的,反正你也是走了。半天没干活,白吃了我家的午饭!半天就是三百五,你还丢了我那么多果儿,那些果儿也值钱啊,我算得清清楚楚,给的不少了。你别现眼了!”
王疤子把钱往媳妇儿怀里一塞,就想撸袖子。旁边的帮工一看就是阵势不对了,一个个马上就冲上来拉架了。七嘴八舌的劝了,夫妻俩才骂骂咧咧的走了。
忙活完了秋收,大伯盘算了一下,今年赚了四五万,天天咪点小酒,晕乎乎的傻乐,总算一年的辛苦尝到了甜头。但没乐几天,村里几个干部摸着黑到了大伯家,大妈是又端茶又倒水的,听了半天,大爷理清楚了,王疤子腿瘸了,说是帮大伯摘果子时弄的,要点赔偿,让村里帮忙协调协调。几个干部家里也是秋收,忙的很,王疤子就天天瘸着个腿,在村委会坐着要说法。他们也是被缠的没办法了,只好乘着夜色就来问问情况。大伯狠狠抽了几口旱烟,大口大口的喘气“他娘的瞎说,那个王疤子干活的时候不好好干活,摔了我的果子,我不叫他来了,他气不过在这儿找歪咧。前几天他还找我要工钱来着,明明好手好脚,怎么突然就瘸了!”
一个干部说“那人家也就这几天在你这儿弄了点果,腿也确实瘸了,医院里拍的片子也都带着呢。我看你啊,也就认认楣,赔点医药费算了。你叶老大今年眼见着赚了不少,大家乡里乡亲的,你就当扶别人一把嘛。”
“那不行,我不认这个邪!走的时候是个全乎儿人,哦,事情没给我做好,倒还找我讹钱来了,天下没这么个道理!我就金山银山也多不出这个王八蛋的医药费来!”大伯还想拍拍桌子涨涨气势,但是对着一群村干部也只敢把烟抽的更猛了,“大家都是山里人,咱山里人就是直。我不拐弯儿,这个王疤子做事我是顶看不上,要不是现下咱这儿就几个老头子了,我也不会请他。出半把子力气,还想吃席,真的脸大的很!”
“叶老大,话也不是这么说,人家是在你这里帮完忙腿才瘸了。这个时候大家都忙的很,你就当是乡亲受了罪,提点牛奶水果啊去看看,说两句软话不就过去了?你咋这么不会做人哩。”
“不去!那种人给他饭吃都是浪费了!不去!”
“我可跟你说,你要是不去,王疤子可是撂下话了,这事儿不解决,他是要去县里告你,要打官司的!”
“打就打,我有理,对着谁我都不怂。你就告诉他去,谁不敢去谁是烂果子!明年没收成!”
几个村干部也没想今晚上就能把医药费给王疤子拿回去,但是大伯的口气也太硬了些,连去看看都不愿意。也都不想惹这个烂摊子了,都有自家事儿忙呢。添过两道茶,月亮挂的高高的就都回去了。等着王疤子怎么下台阶好了,这村子里还没见过几个打官司的人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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