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大地如炉。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在这个可怕的荒漠中,一切仿佛都静止了一般,所有的景物都变成了画,硬生生地展示在他的面前,比如天空中的苍鹰,明明在盘旋翱翔,但看上去就如同一个点,一动也不动,还有那枯树,惨白色的像是用尸骨垒起来似的,以及枯树后地平线消失的尽头。
一幅幅静止的画面组成了一个空旷的世界,这世界甚至连声音都没有。
背靠着岩石,他已经坐了一天,一动也不动,不是他不想动,而是不敢动,饥饿,疲惫折磨着他,如果他现在动弹一下,那么随时就可能倒下,倒下的意思就是永远不再起来。
他还可以等,再过几个时辰,到了夜里,虽然没有吃的东西,但体力多少能够恢复些,毒太阳也没有了,那时候也许就能够去走一走了。
可是真的就能走了吗?昨天,他也是这么想的,但真到了夜里,他甚至连站起来的力量都没有。
没有吃的东西,体力怎么可能会恢复呢?更重要的是,还没有水。
三天前,他就已经断了水,当时,他并没有在意,他觉得一定能够坚持着走出这片荒漠,或者找到一隅绿洲,但他错了。
从小,他就跟随师父学习武功,同时也学习在荒漠戈壁中生存的技巧,所以他很自信,以为凭自己的能力,一两天内难道还找不到一株草根吗?只要看到草根,就离水源不远了。
但他忘了,师父在教他生存技巧的时候还说过这样的话。
在荒漠戈壁中能够活下去最重要的不是这些求生的技巧,而是运气,如果你运气不好,你懂得再多的技巧也是没有用的。
运气这东西可以凌驾在任何技巧之上,哪怕是经常行走沙漠,经验丰富的当地人,如果缺乏那么一点点运气,结果也只能是等死。
现在,他便觉得自己的运气实在太差了。
如果你的运气很差,你会做些什么?
许多人都以为,运气差一定要做些能够转运的事情,事实上,此时你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运气差,转运的事情也会运气差的。
最好的做法就是什么都不要做,要忍。
忍!
他师父告诉他,除了运气,就是忍最重要了。
他不赞同,觉得师父说得太没有志气了,但他没有当面反驳,装作听话的样子点了点头。师父笑了,他当然看得出来徒弟的心思,却也不点破。
人生有许多经验不是教出来的,而是从实践中得来的。
现在,身处绝境,他知道了忍是多么的可贵!
没有水,也没有吃的,身体已经极度疲惫,经不起任何折腾,在这种情况下,除了忍,你还能做什么呢?
只要是心甘情愿地,心平气和地忍住,相信一定能够等来过路的商旅,即便没有人来,那也比心焦气燥能够多活些时日,哪怕一个时辰也是好的。
师父说过,活着,你就离胜利不会太远了,无论什么情况下,你第一个选择就是活下去。
但真的能够活下去吗?他觉得这是一个笑话。
没有想到,自己年纪轻轻,又学了一身好本事,竟然会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荒漠中!
日已偏西,酷热消退,这让人能够感觉好受些,哪怕寒冷渐渐地袭来。
荒漠的夜同样可怕,能够冻死人,但比起白天来到底是舒服一些,尤其寒冷中总会带来一丝潮气,对于断水已经三天的人来说,这丝丝的潮气无疑算得上是救命的稻草了。
他觉得自己还能够挨过这一晚,但明天呢?明天正午,又是那可怕的太阳,虽然有这岩石的遮掩,但他依旧摆脱不了那种毒辣的炙烤。
一个人如果运气太差,他再能忍也是没有用的。
耳边突然传来了簌簌的声响,很细小,并不太容易被人发觉,但他却听到了。
自从靠着这块岩石坐下来,他就觉得这个世界已经完全安静下来了,没有任何声音。
当一个人在沙漠中被这种恶劣的条件所折磨到了一定程度的时候,精神极度崩溃了,就会产生幻觉。
幻觉的初级阶段便是五感的丧失,据师父说,这其实是人体自我保护的一种手段,因为五感最消耗元气,此时身体自动闭了五感,是为了保留元气,也有助于增强人的忍耐力。但当忍耐力达到了极限之时,幻觉的高级阶段便来临了,人的元气已经混乱,五感自由地张开,然后在精神引导下的各种想象纷至沓来。
如果经历过幻觉的高级阶段,这个人也就废了,即便被救了性命,大半也会变成一个疯子。
想到师父说的这些话,他不禁哆嗦了起来,已经经历过了五感关闭的时候,耳中听不到任何声音,此时却突然听到了簌簌之声,难道已经进入到了幻觉的高级阶段吗?
如果变成一个废人,不如死去!
他循着声音看过去,一只拳头大小的蝎子就伏在他头上一尺远的岩石上。
鬼面毒蝎!
他还无法判断自己看到的听到的是不是幻觉,是不是真有这么一只蝎子就趴在岩石上方,但他很清楚,遇到鬼面毒蝎绝不是什么好事。
鬼面毒蝎生活在戈壁荒漠中,虽然不算是珍贵稀有,却也不会经常被人见到。这种蝎子个头比较大,但这并不是它的可怕之处,而是蝎子背上的图案,一到夜晚,蝎子背上就会发出淡绿色的荧光来,仿佛一张男人的脸,所以称其为鬼面。鬼面毒蝎的毒性在沙漠各种毒蝎中并不是最厉害的,但不讲剂量的判断都是错误的,由于个头大,鬼面毒蝎如果刺你一下,注入你体内的毒量却是最多的,据说一只鬼面毒蝎能够轻易地毒死一头膘肥体壮的双峰骆驼。
由于长得奇诡,又可致人于死地,所以关于鬼面毒蝎的传说有很多。
其中有一条最让人感到恐怖,据说被困在沙漠中的人,已经处于濒死的边缘,他便会看见这种毒蝎,就像一个死神,在慢慢地看着你死去,确切地说,是等着你死掉,然后再一点点地啃噬你的尸体。
没有人知道这传说的真实性,也没有人看到过鬼面毒蝎啃噬尸体的情形,但每一个在沙漠中行走的人都不愿见到它。
它是死神,代表着死亡。
现在,死神就伏在他头顶一尺来高的地方。
他突然有种解脱感。
忍耐,等待,都已经没有必要了,结局马上就要实现,那就是死亡!
师父说要忍,师父又说人生第一选择就是要活下来,但忍的结果却不一定能够活下来。
他盯着那只鬼面毒蝎,竟然有点渴望蝎尾向自己刺过来的那个瞬间。
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毒蝎的鬼面还没有泛出荧光来,似乎缺少仪式感,所以毒蝎并没有动弹。
难道它也要等吗?
他与它都在等,都在忍!
连死都不能这么痛快,也要等下去!
他不禁感到有些悲哀!也似乎了解了师父所说的忍的真正含义,当你的确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你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忍。
忍的真谛不是你要忍,而是你不能不忍。
要忍与不能不忍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选择,只是我们在生活中经常将它们混淆罢了。
难道就这么坐着,等天色再黑些,等毒蝎背上的鬼面清晰地显现出来,等那蝎尾慢慢地凑过来扎自己一下吗?
现在的情况是要忍?还是不能不忍?
他有些分不清楚,只好看了看怀中一直紧抱着的长刀。
这是一把像剑一样的刀,刀身很窄很长,也很直,有一点点弧度,但不明显,刀柄很长,可以双手握住。
西北是盛产刀客的地方,在这片土地上几乎是个成年男子身上就会佩有一把刀,刀的样式多种多样,不过绝大多数人使用的是西北刀,刀身也很长,弧度是显而易见的,更适合坐在马上挥舞。而使用这种长刀的人并不多,很多人甚至见都没有见过,其实这种刀又唤倭刀,在沿海地区倒是经常见到,据说是东瀛倭族所使,刀术也以劈砍见长。
跟师父学艺之时,他就有些纳闷,师父久居西北,绝非倭人,怎么会东瀛刀术,而且还有这把精钢所炼的倭刀呢?
问得久了,艺也将成之时,师父这才告诉他那段江湖往事。
大概二十年前,曾有一个日本浪人,自称柳生一刀,痴迷于刀术,认为以狠辣著称的日本刀法才是真正的刀法,能够赢遍天下所有的刀术,尤其是他们柳生家族一派的夏日春雷斩,更是天下最厉害的刀法。为了求证这件事,他特意从东瀛驾舟到了中原地区,开始挑战中原所有使刀的武林高手,那是一场不大不小的浩劫,因为柳生一刀的夏日春雷斩刀法的确十分霸道,所以与其对刀之人非死即伤。
中原之中,比柳生一刀功夫高的其实大有人在,可是单论刀法而言,能够胜他的刀客可能并不多,至少很多人心中并没有必胜的把握。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柳生一刀几乎战无不胜,也变得自大,目空一切起来。
据说当时有位不知名的刀客,他知道自己的功夫远不如柳生一刀,但为了避免更多的人伤在柳生的刀下,决定冒死挑战柳生一刀。
当然,他败在了柳生刀下,在临死之前,他告诉柳生,真正使刀的人都在西北,而刀法最好的人则是西荒刀王。柳生一刀哪里知道,这位不知名的刀客在临死之前戏耍了他一番,在西北使刀的好手并不在少数,但根本就没有被誉为西荒刀王的人,柳生却信以为真!
柳生一刀只身前往西北,也是心骄气傲的原因,他准备不足,根本不了解西北天气与地理环境的可怕,结果无端地陷在了沙漠中,七天七夜之后,奄奄一息的他才遇到了路过的商队。
商队的人虽然全力救治,但他终是难逃一死。
柳生一刀临死之前心有不甘,托商队里的人将自己的刀和刀谱交给西荒刀王。
商队的人哪里认识什么西荒刀王,却恰好认识师父,于是师父便得了一把精炼倭刀和一本刀谱,也厚葬了柳生一刀!
此人虽然性情怪戾偏激,到底是追求武学的正人君子,平生并无大恶,客死异乡也着实可怜。
师父说,这柄倭刀虽然算不上什么宝刃,但也是削铁如泥的利器,何况又是一位一生追求武学的人所使用过,所以也应当格外珍惜。
他现在却有些后悔接受了师父的馈赠,将这柄倭刀带在身边,那个倭人带着这柄刀结果被困沙漠七昼夜,现在自己也被困了三四天,这倭刀看来是不祥之物。
也许这就是命吧!
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虽然他想着这倭刀有些不祥,但如果现在有人拿一碗水来换这把倭刀,他仍然不会换的!刀在人在!一名刀客,怎么可能丢了自己的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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