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霭还在狭长的巷子里游荡着,淡淡的曙光已经悄然爬上了暗红色的两扇大门。
刘宝林把手中的皮箱搁在门旁的石鼓脚下,仰脸看了看门楼下伸出的门档。离开这里已经整整三十八年了,三十八年前他还是一个唇边青涩的毛头小子,如今归来已是两鬓花白的花甲老人。这些年来,山阻水隔,鱼雁杳杳,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这遥远的故乡,他遥望着大海的尽头,夜夜都可以听到石板路上敲出的清晰的声音,那是万里之遥的归途啊,而他只能在梦里一步步地丈量!
此刻他就站在这熟悉的青石台阶上,他的眼睛突然朦胧了,他抬起手背拭去眼角滚出的两滴泪珠,拍了拍身上笔挺的西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缓缓地推眼前那扇虚掩着的油漆斑驳的大门。
映入眼帘的还是那面影壁墙,墙上砖雕的“耕读传家”几个大字还隐约可辨,影壁前的两大缸睡莲,红色的才刚刚冒出小小的尖来,静静的偎依着,墨绿色的荷叶平铺在水面上,一切还是他离开家时的模样,仿佛这些年一直在默默地等着他归来。
重新踏上院子里那条青砖铺就的蜿蜒的小路,刘宝林觉得脚下的路一步步变得踏实起来,这是这些年来从未感受到的,自从他跟随大部队坐船离开上海的那一天,他就成了一片没有了根的浮萍。在船上漂泊了一个多月,他呕得黄胆水都出来了,差点就丧命在那条该死的船上。台湾到了,他们下了船,可是脚下依然是浮漂着的,他被生生地铲断了根!
快四十年了,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念着这个家,如今这片土地真正踩在他的脚下了,他才真正体会到“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忐忑心情,才知道“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里那个尘满面,鬓如霜的那个老人此刻复杂的心情。他不知道家中的父母可曾安好?他的妻凤莲呢?他和她的孩子呢?他回想着他和她分别的时候,她一脸恐慌地望着他,她已经接近分娩,那个时候的父母还正值壮年,他一身的戎装,他没有想到这一别就是这么多年。
他回想这这些年他也在试图在异乡扎下根来,可是无论他努力了多久,他的根须上的伤口还兀自滴着血,他一日触碰不到故乡的土,那伤口便一日不能愈合,异乡的天空没有一片来自故乡的云,异乡的月亮始终缺了一块,照亮不了思乡的人的心田。
这大半辈子,他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再回到自己的故土,这些年的日夜期盼……
刘宝林仰望了一眼天上飘过的云朵,值了啊!
耳畔突然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刘宝林看到一个渐渐走近的老妇人,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全部梳在脑后,脸上如刀刻斧凿的烙满了皱纹。她穿着一件半新浅灰色大襟褂子,藏青的长裤,裤腿儿拿青黑的缠腿缠着,莲青色的方口布鞋,一双半大不小的脚。
刘宝林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她是……。
她愣愣地望着拎着行李箱的他,目光从他的头顶一寸一寸向下扫去,她的身体渐渐僵直了,两只手不由自主地抖动着,她揉了又揉那双深陷的眼睛,紧接着两行混浊的眼泪顺着脸上深深的皱纹滑了下来。
“宝林!”
她忽然跌坐了下去。
“你还活着吗,你怎么还活着。”
“你回来了,”“你还知道回来!”
刘宝林愣愣地望着眼前的这个突然嚎啕大哭的妇人,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凤莲!是我!”
他手里的行李箱歪倒了,他顾不了这么多了,他一步跨了过去,半蹲半跪在她的身旁,他慌乱地抓住那双干枯如柴的手,把抖动得如筛糠一样的她搂在自己的怀中。
“我回来了,我回来晚了!”
她伏在他的胸前,挣脱了他的手,使劲捶打着他,她推开他的手臂,用冰凉的手指帮他抹去脸上纵横的泪痕,干瘪的嘴唇嗫嚅着吐出几个字。
“你,还好吗?”
“我还好,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他们紧紧地拥在一起。
初夏的风微微拂过,一朵朵红白相间的小扇子落在她的衣襟上,那些刻骨的相思,那是他们的合欢树。
合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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