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
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上元二年,中原的战火已经临近尾声。初怀建国美梦的安史叛军,皆已走上穷途末路。在一切都将终止,“开元全盛日”的景象似乎还会重来时,西南一隅的益州,秋风骤起却不止。
是啊,“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可是,放眼望去,哪里还有山河呢?李唐江山,在硝烟中一点点地消失。

秋风已然不是秋风,它发了狂,猛的一下奔腾于这曾经的“天府之国”。前面是破败的小茅屋,些许茅草,草草封住缺口。狂风怒号,毫不留情地带走了茅草,迅速离去。
秋风破屋,却逢大雨起。茅草不知方向,无目的地在空中乱飞,或高挂枯树,或沉入寂寥的潭中。风雨中,仅有的那一点茅草,也都被孩子给抢了去。一个孤苦悲凉的老人,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在风雨中一次又一次地叹息。六年啊,他已经六年不曾好好睡上一觉了。
天宝十四年,一场大叛乱席卷了盛世中的大唐。他,“奉儒守官,未坠素业”,弱冠之年,即游吴、越、齐、赵。他,原以为理想——“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在这样的太平盛世下,一切都会变得轻而易举。初至京应试,将因权相李林甫作祟,等待了十载。当他终于获得个从八品官职时,正好是天宝十四年。
他也愿写山河的壮美,写国家强盛,无奈时代造就了他,他终究不可能像太白一样,对着明月举酒一杯。那样,他就不是杜甫了。既然生于这个时代,就写不了如何清新飘逸的作品。李白“得意须尽欢”,举起金樽,问月抒怀。甚至可以说,他生得浪漫,死亦浪漫。可是杜甫呢?
战乱时,看着浣花溪,却说不出太多话来,心中只有“广厦千万间”;探亲时,看见疾苦,只能说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可以忍受一家之苦,但不想看到家国之痛——这,还是那个“一览众山小”的杜工部吗?早已不再是了。
毕竟开元不再,即便自己也是万千人中的一个,即便曾经无限憧憬,也只有“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曾经,他经历过“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是全盛日,而今,一切随时间远去,他只知道,面对到来的官吏,只有“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大历三年,他携家漂泊,两年后客死他乡,卒于湘水舟中。悲剧性地收尾,一切都结束了,忧国半生,终于不必再求“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曾说,人,活着就要如李白那样,自信、洒脱。可是,写罢搁笔,含着眼泪回望,我才明白,不是杜工部不愿“豪迈”,而是不能“豪迈”——在他身后,同样还有万千百姓。即便战火停息,他还会期盼“广厦”。
他,是不幸的,生前不为人所闻,半生忧愁于国家危亡。
他,又是幸运的。因为历史造就了他。今天的杜甫,早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时代的标志,和李白齐名的大唐的标志。
秋风竟然又起,一片梧桐叶吹落我肩,却没有茅草落下。其实,像杜少陵那样又何尝不可!因为,草堂犹是杜陵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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