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晚上,没有月光。
我不废话,已是廿十多年;今天便废话了,心情就格外亢奋。才知道以前的廿十余年,全是发癫;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路旁的灯,何以对我眨巴几下呢?
我怕得有理。
二
今天也不算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小心出门,我娘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说错话,又似乎怕我喝酒误事。还有几个人,交头接耳半晌催我,更可鄙的是有一个我熟识的人张着嘴,对我笑了一笑;我便从头直冷到脚根,晓得他们布置妥当了,等我进那棺椁里罢,他们便热闹着喝酒吃肉看我婆娘在我遗像前思考人生。
我可不怕,仍旧走我的路。前面一伙大恶人,也在那里议论我;说我便是那只被扼杀的恶狼。他们眼色一样,脸色铁青,磨着牙等着像炖狗肉一般炖了我。我纳闷,我同你们有什么仇啊,忍不住大声说:“你告诉我!”那些人可就跑了。
我想:我同大伙有什么仇,同路上的人又有什么仇;只有廿二年以前,把师范校管事先生踹了一脚还骂了一句我呸,他们很不高兴罢了。虽然我不大在意,可有人一定也听到风声,代他们鸣个不平;于是约定路上的人,同我作冤对。但是那些恶人呢?那时候,他们又懂啥,何以今天也睁着怪眼睛,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这真教我怕,教我纳罕而且伤心。
我明白了。这是这世道教的!
三
晚上总是睡不着。凡事须得研究,才会明白。
他们——也有因为拆迁被绳索套进局子的,还有给小官僚陪过酒儿的,也有雄纠纠说过七姑是处级八姨享受副部医疗待遇的,还有妻子万不得已用绿色水彩笔给男人画帽子的;他们那时候的脸色,全没有昨天这么怕,也没有这么凶,他们说江城是个好地儿,还说我气色好。
最奇怪的是昨天街上的那个男人,打他儿子,嘴里说道,“傻逼呀!你读你妈这么多年书如歹也该挣钱了噻!”他眼睛却看着我。我出了一惊,遮掩不住;我怕他受不了一跃解千愁,惴惴,可那不嫌事大的一伙人便都哄笑起来。我怒了,想着让那帮人搬了石头砸脚,嘴里说着我厉害了,然后就终于出手了。有个愤青赶上前,硬把我拖回家中了。
拖我回家也就罢了,我娘和老婆都装作不认识我;她们的脸色,也全同别人一样。进了书房,便反扣上门,宛然是把我当了一只鸡鸭。这一件事,越教我猜不出底细。
前几天,我流落的那个学校的老师对我说,学校还是挺讲规矩的,可惜好多人的心死了;还说几个人曾经挖出那些死去的人心来,用油煎炒了吃,据说早就壮胆子。我插了一句嘴,说未必灵验哈,他们便都看我几眼。今天才晓得他们的眼光,全同那些吃人心的一样,直勾勾的,我好生害怕。
想起来,我从顶上直冷到脚跟。
他们会吃人,就未必不会吃我。
你听那让我看着自己煎了心再说的话,再看一伙张牙舞爪揶揄的笑,和前些时日一些上屋抽梯的人说话,明明是暗号。我看出他们话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他们的牙齿,全是白厉厉的排着,这就是打算吃我的家伙。
照我自己想,虽然不是恶人,自从认了个真,可就难说了。他们似乎别有心思,我全猜不出。况且他们一翻脸,便说我是恶徒。我还记得江湖上说了,无论怎样好人,赞他几句,他便打上几个圈,给说几句公道话,便有人说得了若干好处。我那里猜得到人们心思,究竟怎样,怕该等得那翻个白眼的时候。
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古来时常有狂悖,若竹林阮途。我也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自由平等”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自私”!
书上写着这许多字,周围人说了这许多话,却都笑吟吟的睁着怪眼看我。
我也是人,他们想要杀我了!
四
早上,我静坐了一会儿。
我努力伸出舌头,不像悬梁临了那种,我低眉能看见血从舌尖迸出,一滴,又一滴……
二〇二〇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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