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心记得妈妈曾写过:“最是心的力量不可抗拒,能使日子被世间洪流冲出决口。”
一
这条公路车辆很少,两旁是连亘的黄褐色土坡,断续有农村自建的三层洋房,简心一个人慢吞吞走在最右边,书包带的影子拖得老长。
一个小时前的简心正趴在教室外的栏杆上凝视校园,傍晚六时,黯淡下来的光晕给校园蒙上影片的色彩。其实她是极想站到天台上去的,像小说中描写的那样,看云朵汹涌、行人匆匆。但是政教主任可不理会你的文艺心,上天台就是违纪,就得挨批。七月份的学校只有他们准高三的教学楼生机勃勃,另两幢楼寂静沉默,这样也好,可知走在路上的皆是战友。
天气燥热,与穿着汗衫头发湿漉漉的男生们擦肩而过时,沐浴露的淡香沁入鼻腔,这是夏天黄昏独有的味道,可以让简心联想起夕阳下的球场,林荫道上三两的背影,学业重压下小心却飞扬的青春。
教室里已有不少同学,女孩子们刚从寝室回来,发稍滴嗒着水珠,脚上踢踏着拖鞋,或嬉闹或看书。正值韶华,简简单单的生活里唯一不轻松的便是高考,若是能像她们一样该多好,简心暗想。她有太多扰心事,就取眼前这一件来讲,她不知道还能否继续待在这个文科实验班。
学校规定实验班的分班每个学期结束后依据期末考成绩进行调整,这一次,简心极有可能会被踢下去。然而因为考后紧接着就是暑期上课,相关决定校方还未做出。但是简心明白,她充其量只能撑过这个暑假,正式开学后必定要去平行班。一所多年文科上重点线人数不超十人的学校首次设立实验班是把全部的希望倾注于此,出了这个班,她就是连二本都无需去想!这绝对不是她要的结果!简心每天都过得忐忑不安,生怕调整名单“啪”一声贴在墙上,那可真成板上钉钉之事了,她只能一遍遍祈祷校领导放过这次分班。
其实简心也想过另外的路——艺考。简心有一副被上帝亲吻过的金嗓子,只要她一展歌喉,众人只有仰慕称“女神”的份。半年前音乐老师就曾大肆鼓动她参加艺考,她拒绝了,旁人不解,却不知她有她的无奈。艺考,听着光鲜亮丽,可有多少光芒是用金钱堆砌出来。爸爸是个普通工薪族,亦是个老古董,且不说能否供得起高额费用,在爸爸眼里,女孩子家好好高考,日后再考个公务员才是正经事,一生但求安安稳稳。恰而简心当时学习上不服输的劲正在昂扬,艺考之事便就此过去。
前些天有个学姐艺考考入T大的消息传到简心耳朵。T大呀,那是全国一流大学,若凭普通高考,全市也难出几个。简心的心如同被风吹过,撩起某个角,轻轻扇动,天平开始倾向艺考这一边。她趴在栏杆上心里乱如麻。
上课铃打响,闹腾的教学楼快速安静下来,简心感受着可怕的安静,突然想离开这里。她去班主任处写了请假条。
学校在开发区,简心沿着这条大道走啊走,她要一直走到市医院的站牌那坐车。七点钟,她看见不远处城区华灯初上,流光溢彩。到了站点,K8次公交车恰好驶来,这是这座城市第一辆电车。坐到车上,她抱着书包眼泪抑不住地往下淌,听到车厢里播放的卡农,她的心如触电,就在瞬间作出了决定。
窗外,暮光已经成月光。电车带她回家。
二
简心是自己用钥匙开的门,父亲在她到家几分钟后才回来。
简心不知道,父亲是一路跟着她回家的。请假时她打了电话给他,并告知不用来接。可是父亲哪里放心得下这个敏感的女儿,当他开着老旧的桑塔纳到校门口时早已不见简心身影,他又开着车一条路一条路地转,直到在医院外的站牌下找到女儿,在他的目光里简心上车,他就跟在车后头。
坐在沙发上良久,简心不知该如何开口。高二这一年她和他都承受了太大落差,文理分科前她以为自己到了文科班必能东山再起,然而首次月考倒三的成绩把幻想击得粉碎。之后的一次次考试,她永远在倒五之列,满分150的数学从没考上过70。她也曾不甘心,朝五晚十,把自己拼命压在书海里,三个半小时的晚自习统统用来刷数学,可是换来了什么呢?37分的数学成绩,她已经哭不出了,只想狠狠嘲笑自己。她想起在考场里,还剩半个钟头的时候,别人奋笔疾书,她丢下笔心如止水地发愣。她从没遇到过这种解答题一道都写不出的情况,她先是歇斯底里地想撕试卷,又低声啜泣了十分钟,然后绝望化为了平静。电铃拉响的刹那她腾地站起冲出考场,脸颊红红。
在学习生活中最使人心里发闷的不是成绩不好,而是自己明明很发奋,却始终落后于那些努力程度远不及自己的人。她不想再撞南墙了,她想逃避。
她觉得对不起爸。这一年的磨练,父亲已从起初的气急败坏到如今的关怀备至,收到这次成绩,父亲没有责骂她,只是宽厚地笑笑,温和地告诉她不要太累了,慢慢来,还有时间。这让她的良心受到了谴责,她多想让他骄傲一回。
现在,她必须告诉父亲她新作出的选择了。若是选择艺考,对于一般人,这个决定下得过于迟了,难度不亚于蜀道之难,但对于简心,她终于意识到要拼一次天赋,从七月到十二月的统考,声乐问题不大,就是速成钢琴需要下一番苦功。一天做十几个小时的题换成弹十几个小时的琴,她愿意。这也意味着她可以逃离学校那个环境,孜身一人去外地参加集训。
“爸,和你商量件事。我想去艺考。你相信我,这不是空穴来风,我慎重地考虑过,我有基础,只要狠下心来练,有把握能成的。”
父亲这一次没有像以前那样顽固,反而饶有兴趣地听简心给他普及艺考的相关知识,最终表示支持女儿的选择:“我也知道你这孩子打小就喜欢唱唱跳跳,如果学习真的有困难,咱不强求,你自己选择了路,别悔就行。”
“爸,至于费用,我现在去的话势必要请名师紧急训练,音乐本身就是个很费钱的主儿,再加上我这样的特殊情况,整套走下来,怕是没有十万不行啊。我知道你在股市里砸了钱,那么……”简心抿了抿嘴唇,望向父亲。
父亲的神态一下子很苍老,他黯淡的眼里是无法为女儿圆梦的苦痛。
“爸,用赔偿款吧。”
三
简心的妈妈在简心八岁时因车祸去世,彼时,他们一家住在S市。
简心终其一生也忘不了那个夜晚,零五年的冬至日。后来回想那一天的种种细节,她全身每个毛孔都钻出丝丝凉意。早晨下楼时,她踏空楼梯扭伤了脚,不能自己走去学校了,便坐上妈妈的自行车后座。傍晚,那天天黑得很快,从不下厨的父亲竟烧了汤圆端上桌摆好,她和父亲等待妈妈回家。直到八点钟妈妈仍旧没有回来,简心心里涌起一种出事的预感。爸爸叮嘱简心乖乖在家,他出去找妈妈。简心一个人蜷缩在沙发上惊恐地闭上眼,家中寂静,外面街道上川流不息,声音嘈杂。
深夜十一点,大伯急匆匆赶到简心家把简心带走。她哭着要爸妈,大伯告诉她妈妈被车撞了,爸爸陪妈妈在医院里,并安慰简心别担心,先睡觉,明天再去医院看望妈妈。简心以为妈妈只是撞伤,没有预料到会严重到身亡的地步,抵不过疲倦,她睡着了。
后半夜下了一场大雨,把路口妈妈的血迹冲刷地干干净净。简心一早起来便看见本该在家乡的外婆和一众亲戚,她躲到门边不让他们发现自己。亲戚们神情悲痛,她听见他们说“怎么走得这样突然,女儿还这么小……”简心脑袋轰地一声,她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发了疯似的把桌子凳子撞翻,外婆连忙抱住她,她扭动着想挣开。
刚失去妈妈的那段日子,简心不愿去回忆。她被父亲送回家乡城市寄养在亲戚家,而父亲留在S市处理后事。长大后的简心常常想,如果那天妈妈没有加班就不会出事,她的人生就是另外的模样。她也能像同学们一样在双亲的呵护中成长,不识愁滋味。妈妈在工作之余喜欢写文章,时常见诸报端。简心很想知道,假若没有发生变故,有才华的妈妈会怎样培养女儿呢?
简心寄人篱下四年,在不同的亲戚家住,她尝够了人情世故。在学校里,她从来不向人提及家事,那时流行报兴趣班,别人参加的,她一样不落。当别的孩子还在为家长强迫报兴趣班束缚了玩乐而撅起小嘴时,简心自愿报了舞蹈班古筝班书法班等等,她性子要强,她要让自己发展得不比有妈妈的同学差,甚至更好。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简心想把周末时间填充地满满的,不在亲戚家受些闲言碎语,不让自己空下来使思念侵脑。她隔三差五打电话向爸爸拿学费。
在简心读六年级时,父亲回来了,带来一位新妈妈,简心终于又有了自己的家。在这一方面,简心是懂事的,她不抗拒叫继母“妈妈”,她和继母相处得挺好。或许是简心太渴望有个完整的家了,继母的到来总算弥补了表面的空缺,但内心深处的缺口自然是无法缝补的。亲妈妈唯一留下的几张照片简心看了又看,都是在南京照的,简心的眉眼与中山陵前的妈妈是如此相似。
再过几年,城市里有了电车。简心喜欢电车,S市在她小时候就有了电车,周末她和妈妈逛完商场乘电车回家,落日余晖洒在街道上,金灿灿地像撒了金子。妈妈拉住她的小手,她依偎在妈妈身旁,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妈妈,女儿想有个更好的人生,我要赌一把,请保佑我。”简心把妈妈的相片贴在心口,默念对不起。赔偿款是简心和父亲十年来缄口不提的一笔钱,如今她要取用赔偿款来踏上艺考之路了。
四
一个傍晚的时间可以改变人生轨迹,同样的,也可以把脱轨的列车重新拉回到正轨上。
事情发生了转折。第二天上午,班主任告诉简心学校本着人性化原则在即将升入高三之际就不对班级进行变动了,简心继续留在文科实验班。这真是简心万万没有想到的,留在这个班意味着拼搏一年有冲上一本的机会。昨日简心选择艺考是在去平行班考三本的现实条件下作出的,所以艺考之路的艰难险阻与昂贵费用与其比较都显得可以接受。但是此刻情况不同了,若把艺考的种种障碍与一年的悬梁刺股换来一本比较,简心更倾向后者。毕竟,那笔赔偿款不到万不得已之时简心是不会动的。
一整天简心犹豫不决。同桌分享的美味零食、前桌女孩爽朗的笑声、后桌男孩为她答疑时的耐心,这些细微的快乐构成了一日日的生活。刷完一册习题的自豪感、做好一本笔记的成就感、弄懂一道难题的舒畅感,都真真实实地存在于这里每个人被试卷填塞的十八岁,简单而充实。如果为了逃避这看似无休止的奋斗而选择艺考,纵然会打开一扇新生活的大门,但依然看不清未来。
交给电车去定夺吧。简心想。
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同样的电车驶来,简心上车坐到和昨日同样的位置上。她手中有两个纸团,扔掉一个,留下的就是电车为她作的选择。简心随意放了一个纸团在左手手掌,把手摊开平伸出去,气流马上把纸团吹落。她小心展开留下的纸团,看了眼,又揉掉,在拳心被涔出的手汗浸花了。
最后一班电车穿梭在城市里,霓虹灯牌闪烁,车灯路灯交织,城市是不需要月光的地方。月光只能照进人们黑魆魆的心里。
从此简心放下了艺考的念头,像校园里行走的每一个普通学生那样安安心心准备高考。有千千万万人经历过高考,有千千万万人正在直面高考,亦有千千万万人将会迎来高考,他们都没有逃避,又不是只有简心一个人在高考面前双腿发软,她何必非逃避不可?即使双腿发软,有战友们架着她走,总能闯过去的。
五
纸团是简心独自的小秘密。那一天她在电车内展开的纸团上赫然写着“艺考”。
但是,简心说:“当我看见字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内心真正的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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