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外婆被她大儿媳妇儿关到小柴房了！”

母亲说着，眼泪哗哗地止不住地往下流。

外婆今年快80了，走动不得，前些年在襄阳的小儿子家待着，如今年老了，知道自己半截身子入了土，所以回老家待死。但人只要有口气的，就得找个地方住着。可是能待在哪里：膝下七个儿女，死了个大儿子，大女儿三女儿死了老公，自己都照顾不过来，二女儿一家在北京做工程，家里的事一团糟，四女儿身体不好，照顾一个小儿子和一个小孙子，小儿子没什么用且家里闹离婚，三口人都不在一起，小女儿（也就是我母亲）在省城武汉做生意，家里条件算是小康，可平时太忙，根本没时间回乡下照顾老人。

所以外婆被大舅妈，也就是外婆大儿媳妇扔在柴房里了，而这个柴房，还曾经是外婆自己家的柴房，大儿子死后祖屋被大儿媳妇儿抢过去盖了新楼。没有空调，没有电扇，只有一张床，搭着些破旧衣柜，然后留着一部老人机。这样的生活，有何意义呢？

外婆坐在床沿，每天看着日出，也盼着日落，因为生命中的日子又可以少一天了。或许这种日子，死了，也就解脱了吧。

那天村里卖农药的小贩吆喝到了小柴房前，外婆右手摸到墙边的拐棍，左手扶着膝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上前问道：

农药效果好吗？

好

那给我来一瓶吧

……

卖农药人打量了一番，赶紧走了……

后来电话打到武汉，乡里人说你妈要喝农药死，你快劝劝！

母亲着急了，一边哭一边责备外婆不应该寻死，药死了怎么办？让这么多后人被别人骂？

外婆说，我死了你们也没有负担了。

其实母亲很孝敬外婆，经常跟我说起外婆曾经遭受的苦难，那些故事我听过很多遍，但每次母亲讲，都会泪流满面，她说我是大学生，有文化，以后把这些事写出来。

其实每位老人都是一本传记，他们所经历的故事，所去过的远方，所爱过的人，都是一篇篇文章，将它们编制起来，就是如戏人生的剧本。我想，外婆的人生剧本，应该是一场悲戏。

外婆年轻时是做搪瓷小买卖的，背着锅碗瓢盆，在孝感的几个弯子里售卖，为了扶养七个儿女，她不辞辛苦地叫卖，可中年时又死了丈夫，悲痛之余，外婆一卖就是几十年。甚至曾经也到过父亲所在的马家湾，因此父亲对于这个卖搪瓷货的婆儿也有所耳闻。后来交通便利了，外婆又背着几十斤的货，从孝感到武汉这边来售卖，又从汉口，到武昌，再到汉口，又回孝感，她一天之内都要走到。我无法想象当时外婆一个背着几十斤货的女人，是怎么做到的，母亲说当时外婆为了节约，在武汉室内都是靠走的，怕搭车浪费钱。说到这里，她又哭了，忍不住地抽泣。

生活的艰苦锻造了老人善良的品格。或者说，这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

这个世界从未待她以善良，她却善良地对待世界。到嫁小女儿了，按理来说，没个老三件你这小子是娶不到媳妇儿的，更别提彩礼钱了。可外婆家穷，她能体谅穷人家的无奈，看着小伙子有点头脑，人也老实，就把女儿嫁给他吧。于是父亲就这样捡到大便宜地娶到了我母亲。那时候父亲家是穷，家里没什么东西装饰的，就把牙膏肥皂的盒子摆着，所以父亲对于外婆也十分感恩，他说，这辈子也忘不了外婆当时对他的信任。

终于所有的儿女们都有自己的家庭了，孙子孙女儿也都长大了。原以为可以安心地在大儿子家养老了。可没想过了几年，大儿子脑溢血死了，大儿媳妇独自扶养三个孩子，没空管外婆了，在不顾几个女儿的反对下，把外婆的老房子抢走，并且装修了。没法，只能去小儿子家住着。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坐火车，从汉口到襄阳，那也是我们家为数不多的全家一起出远门，就是去小舅伯家看望外婆的。外婆很高兴我们能来看望她，十分疼爱地牵着我和姐姐，说你们要好好读书，不给爸爸妈妈添负担。

住了三天，该是回武汉的时候了，外婆不舍，从小区里一直走到车站，年轻时糟了罪，在年老后的表现就是走不动路了，看着外婆蹒跚的样子，母亲让她别送了，但外婆还是跟着后面走，坐上车，母亲回头望着外婆，外婆一直微笑地站着对离别的车子挥手，母亲转过头就眼眶范泪了，捂着自己的嘴，跟我们说，“你们以后一定要孝敬外婆，她很不容易，她是我的妈妈！”

后来啊，后来小儿子家夫妻不和，导致闹离婚，外婆从中劝解，反而没讨个好，加上岁数大了，只能搬回孝感老家了。然后过着待死的日子。

我不知道外婆在柴房里什么时候睡，现在是否睡着了，现在的她梦到了什么，是不是梦到了每年过年晚辈们聚在一起的欢乐画面，还是梦到自己已经解脱了？

我不知道，我也无法想象，反正，正在写这篇文章的我，早已是泪流满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