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任嘉兴
我坐在经济舱的中间座位,被左右两个大汉夹击着动弹不得。尔后暖风缓缓吹出,窗外渐渐模糊,我看着隔绝在窗外的景象,总能想起每年这个季节到来的情景。
在我生命的前二十二年,我的冬天大都暴露在寒冷的地方,所以一到冬天,我就失去生机,做一切事情都不能随心所欲。进入十二月份后,不只是我,连高中的那些地痞流氓都不愿出门行恶。
而不幸的是,我们还要早起出操,然后再穿过一个标准足球场那么大的操场前往教室。每到此时我都无比羡慕我的同桌,这人是个老实的农村人,由于跑步方面有特长被招进学校。同桌是学校计划向北京体育大学培养的重点对象,所以学校专门安排他住在教师综合楼,以便其起居。
此人说话带有浓厚的口音,平素离群索居,寡言少语,课堂上老师也基本不叫他回答问题,他也不需要上自习课,他只需在操场的跑道上,一圈又一圈地跑着,因为他无论学习成什么模样,都始终可以毕业,这点让我们这些普通学生很是羡慕。我们也始终不能明白为什么此人就因为1000米能比我们跑快一分钟而不用受苦。
大部分时间里,我其实都是鄙视我的同桌的,因为这人除了跑得快以外无任何长处。在那段时间里,他显得很不时尚、很不幽默,我觉得我一定不能成为这样的人。但是到了冬天,我就很羡慕我的同桌,因为他住得实在太近了。我们需要比他早起半个小时,并接受严寒的毒打。
我甚至想,以他和教学楼的距离,他站在阳台上,小段助跑后纵身一跃,就能拍死在教学楼的屋顶上。
我的同桌在死于教学楼屋顶之前喜欢上了一个风骚的姑娘。
那天我们正在上晚自习,突然楼顶上传来一声巨响,灯管晃个不停,同学们乱作一团,班主任说:“没事,大家保持安静,自习课上不要说话,继续自习。我去看一下,可能是什么东西砸在楼顶上了。”
据说我同桌的死状,可以说是极惨的,还好他本人意识不到这一点。他用来为学校争夺荣誉的双腿摔成好几节,所有的关节都拧断并暴露在外,可以看到白森森的骨头,而面孔已经无法辨认了。
他还真的从对面的楼顶跳了下来,并且真的拍死在教室的楼顶上。大家都很惋惜,觉得这生命的最后一跳证明他真的是个跑步的好苗子,毕竟对面十楼的护栏很高,助跑很短,这更像是一次三级跳远。
我的同桌在他唯一的特长中结束了恍如一梦的十八年,这使得那年成长的气息中带着血的气味。
出了这件事后,领导们尤为紧张,在学校开展了一系列心理健康讲座,并突击培养出不少人模狗样的心理咨询师。那些咨询师有的喝醉了砸过饭店,有的以打老婆闻名,有的之前干过传X。他们晚上从事各种行当,白天忽然摇身一变,为我们进行心理健康辅导。
在他们的辅导下,又有一个学生企图自杀,还好未遂,这让领导们大为头疼。虽说要死的终究要死,在这过程中总要有人为计划牺牲,但毕竟大多数家庭只有一个孩子,就这么牺牲家长自然悲痛欲绝。从我们经常听到的“我真是白养你了”这句话可以推测出,这打击就相当于十八年的投资失败,而且血本无归。
我后面的女生虚伪地说:“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太差了,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要承受各种各样的压力和非议,这就是成功必备的心理素质,这就是成功人士和普通人的区别。”
后来和这个女生交往的另外一个朋友说:“这姑娘太能装了,明明不是处女了,她非说是以前骑自行车骑破的,后来去医院一查,居然还流过产。”
这让我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对世界上很多有着这样那样面貌的东西的看法。而奇怪的是,对于同桌的死,我却不甚悲伤。在冬天完完全全结结实实到来的时候,我总听到他说:“我不用训练了,我跑得越来越快,你们谁也追不上我。”
这些话让我不寒而栗,我也能感到他一直都没离开过那个地方,直到一年后才离开那里。倘若如他所说他能跑得比任何人都快,那他一定跑到了理想的地方。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只要周围安静下来,我就不由得推测他跳下来那三秒钟里的感受。以至在更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不能站在窗边,我发现自己只要在高度超过四层的地方就会有强烈的跳下去、并把手机狠狠摔下去的冲动。而且我发现这竟然是一种生理冲动,因为我大脑里完全没有这个想法,而我的生活也没有遇到什么挫折,只是单纯的身体想往下跳。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靠近高楼的窗户,我对别人说我有恐高症,但事实是相反的。
同桌的死对我们的影响持续了大约一年。这一年里,有悲伤的,比如我同桌的父母;有无所谓的,比如我周围的大部分同学;有高兴的,比如以前一直在学校长跑比赛中拿第二名的,但所有的这些情绪,都在一年以后消失殆尽,归于平静。
毕业以后,我发现若要想起我的同桌,我必须安静下来,闭上眼睛,回想半天才能记起他的音容笑貌。但当他说了几句话后,脑海里都要被一声巨响打破,睁开眼睛似乎还能看见天花板的灯管晃来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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