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香

她是一个疯女人。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百香。

我在大哥家的像框里看过她年青时的照片，照片里是她和大嫂还有同村几个年轻的女子。那时她还没有疯，梳着两条乌黑的齐肩辫子，好看的瓜子脸，一双大眼睛满含笑意。

我记事的时候，她就已经疯了，听长辈说是因为受了惊吓。记忆中，无论春夏秋冬，她总是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地游走，走的极快，脚底生风一般，有时她也会拣拾一些柴禾、树枝之类的东西夹在腋下。孩子们见了她，远远地喊一声：“王百香！”，喊完就赶紧将小脑袋缩在墙头或屋后，看看她没反应，又把小脑袋瓜露出来，大喊一声“王百香！”，疾走的百香停了下来，回头四下张望，看到了喊她的人，她并不追过去，只是目光似怒似怨，孩子们便逃了开去。

那时她疯得不是很厉害，衣着也干净整齐，见到人也知道打声招呼。她爱吸烟，无论到了谁家，第一件事就是找烟笸箩，也不用人家让，自己拿过烟纸就卷，卷完了找火点着，贪婪地吸，很满足的样子。时间长了，人家就烦了，再见她进院门，就赶她走。我父母心眼儿好，不忍心赶她，她便常来我家过烟隐。每次来我家，进院儿无论看见谁都先笑，眼神有些怯怯的，生怕谁生气的样子。如果父亲在家，不仅不会赶她走，还会主动把烟笸箩递给她，她不知道该说什么，目光里却满是感激。常常是嘴里的烟还在吸着，她就又卷上一支夹在耳朵上，有些犹豫、有些恋恋不舍地离开。父亲一直目送她走远，怕她不小心掉下烟火把门前的柴禾垛给点着了。

有一次，是冬天，我穿一件绿地儿带小碎花的棉袄，站在院门外玩儿。百香走了过来，直直地盯着我的棉袄看，用手轻轻地摩挲，喃喃地说着：“真好看，真好看”。“好看吗？喜欢你也做一件呗”，听了我的话，她并不回答，淡淡地笑，摇摇头，又向别处去了。

后来我到外地读书，回家再见到她，她的目光又呆滞许多，头发象一堆乱草纠结在一起，衣着也不象原来那么干净了，有的地方脏得象是打了铁，又黑又亮，一定是许久没有洗过了。母亲说，她疯得越来越厉害了，还学会了偷东西。她经常悄无声息地出没在各家的院子里，有时候不走大门，直接翻过这家的墙头儿到了另一家的院子，看谁家没人，或是趁人家没注意，顺手拿起院子里的一件东西就走，有时是一个铁锅，有时是一把盖酱缸的斗笠。若被发现了，免不了一顿喝斥，她翻着白眼，很凶恶的样子，还嘟嘟囔嚷地骂着什么，却是一刻也不停地逃走了。

其实，她是有家的。她邻居家的男人因偷窃入狱，她的丈夫便和那男人的妻子好上了。邻居家男人出狱后，发现了他们的关系，扬言哪天要了他们的命。百香丈夫和邻居女人怕了，于是两人商议好，在一个风雪之夜，邻居女人给自己男人炒了下酒菜，温了一壶酒，把男人灌醉后，百香的丈夫便过来和这女人联手杀了那男人，并把那男人的尸体藏在了火炕的炕洞里。若干年后，案子才得以大白于天下。百香的丈夫和邻家女人双双入狱，百香的一双儿女都在外地打工，她的女儿每个月往回寄钱，托婶婶照顾百香的生活。说是照顾，也只是一日三餐做好后给她端过来一些，而她又常常是不知疯到哪里去了。

大约三、四年前，我回老家时还见到她。那是雨后的一天，我要到家门口时，她正蹲在离我家不远处的一个水坑边，拿一根树枝专注地在水里拨拉，象是在找什么东西。我走到她近前，她抬起头极漠然地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专心致志地玩儿起来。

她已经不认得我了。

（本文写于2012年11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