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自然是不叫“鬼子”的,他有一个女性化的名字,叫起来绕嘴,因为他行为方式很有东洋之风,所以我们都叫他“鬼子”。
第一次见到“鬼子”是我来大学报到的那天。因为是党员,所以被叫到学生会帮忙“接新”,目的是为了和学生会的官员们先混个“脸熟”,以便今后顺利在学生会上位。帮完忙回来,发现宿舍里多了两个成员,确切地说是四个人。
一个站在门边,这是位豹头环眼,声如洪钟,势如奔马,皮肤黑红,眼睛炯炯有神的汉子。和我豪爽的说了几句“有事一定尽力……”“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之类的江湖豪言,并告诉我他叫峰岭。在窗户边上的三个人中,一个中年男人手里夹着烟卷,唾沫和烟灰横飞,指挥着在整理床铺的中年女人,而他们的儿子——一个坐在一旁喝着百事可乐的小白胖子,就是后来的“鬼子”。他双手拉住我的手,90°鞠躬,用标准的《流星花园》道明寺的口音说了句:“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我一下惊呆了,以为他是华侨呢,这个想法困扰了我很长时间,后来办学籍收身份证的时候,我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鬼子”的家来自大城市,是个娇生惯养的主儿。对我和峰岭这种小市民的生活习惯和状态是看不惯的。尤其看不惯每到夏天,我和峰岭买回两个大西瓜,回到宿舍里,光着膀子把瓜杀了,一边吃一边吧唧嘴。他认为,我们是低级趣味。每当遭到我和峰岭反击的时候,“鬼子”总是一脸的“道明寺”,眼镜迷离地看着窗外的蓝天,喃喃地说:“你们根本不懂。见识,见识……”
貌似,“鬼子”是很有见识的。每到晚上卧谈会的时候,“鬼子”会给我们讲一些他的故事。但很少有完整的,净是一些只言片语,但我后来把他的掌故总结起来就是:“看过乔丹最后一投,在美国打过街头篮球,和科比斗过牛,林熙蕾帮他洗过头……”当然,还有许多牛×事都记不清了。他庄重的表情让我们觉得他说的似乎都是真的。
当时在我们宿舍,“鬼子”是唯一有女朋友的人,更是唯一偷尝过禁果的“大人”。按他自己的话说,人家幸福着哩。当他听说我和峰岭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是那样的惊奇,仿佛你走在商场忽然看见了一只鳄鱼在买东西一样。于是,“鬼子”主讲的生理卫生讲座是我们宿舍的常课。那时候我和峰岭只关心到底用哪只脚踢出的任意球精度更高的事了,所以“鬼子”的“讲座”多数时候都没有什么市场。
没有市场的“鬼子”也不甘寂寞,每到夜深人静,兄弟们早已经鼾声如雷。我也在梦中和周公他老人家下完了一盘棋,翻个身的时候总能听见“鬼子”和她女友打电话的声音。又是鬼子传统的道明寺腔调——“喂,偶找一个叫“挺挺”(婷婷)的小美女……”、“怎么?!你有想过人家的感受么?!……”听了他的语言我终于也认识到原来自己真的是个粗人,没有见识的人。也更加相信白天那个满嘴黄牙的老教授所讲的语言学的内容——语音在特定条件下的“变化现象”,当时我是第一个站起来和黄牙教授辩论的,把他气坏了。是呀,“鬼子”是个地道的北方人,可他现在说着满口的“流星花园”,变化了,真的变化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这点认识和良知致使黄牙教授退休的时候,我心里是那样的愧疚……
孔子说过,三个人一起走,肯定有个能当老师的。不愧是圣人,“鬼子”就让我多掌握了一项安身立命的技术,那就是理发,确切地说是剃光头。每当“鬼子”和他的“挺挺”闹别扭的时候,我的生意就来了。“鬼子”会按照惯例买上20多瓶啤酒,当然了,都没喝进肚子里,而是全都倒在胸前的衣服上,主要是为了制造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凉气氛。然后用文具剪刀把脑袋剪得像三团四不圆的土豆,然后用痛不欲生的表情对我说:“偶好难过哦~”。
我也挺无奈的,担心系里批评我没管理好同学的仪表,只能硬着头皮帮他把头发剪短,我的技术自然是不如专业的理发师傅,所以剪完发现没剪好,就继续剪,最后剪成了光头,索性再刮一刮,倍儿亮!望着自己的作品,心里有点飘飘然了,毕竟为学校的“五个一工程”再添了一道靓丽的风景。开始的时候,人们都问“鬼子”的光头是哪位师傅给剃的,“鬼子”还当成秘密,但没有不透风的墙,一传十十传百,竟成了众人皆知的秘密了。一直以来,我很庆幸“鬼子”给我一个实习的机会,万一今后哪天失业了,我还可以靠理发来讨生活呢。
但是,这些都只是“鬼子”他们军国主义者搞的“大东亚共荣”的烟雾弹,“鬼子”对我们劳苦大众还是相当残酷的。“鬼子”喜欢篮球,更喜欢收集A款的球鞋,我只踢足球,但听说一双篮球鞋少算也要一千多块。“鬼子”基本上把自己的“军费开支”都投入在买鞋上,足有30多双。所以鬼子是经常有钱买鞋没钱吃饭的。有一次,外语系主席邀我参加他们的“英语沙龙”,临走的时候给我抓了一把花生,我当时回到宿舍就放在了我的桌上,仅仅出去上个厕所的功夫,花生就被“鬼子”给全部“米西”了。吃了就吃了呗,还跟咱们勤劳勇敢的中国人民“装死”,“我已经饿得不行了……对不起……”说完就倒在我的怀里。
从此,“鬼子”是经常对我们进行“三光政策”,据说他的外债一度高达上万元,光是我们宿舍就有几千。这时候,“鬼子”经常发扬他们民族健忘的国粹,企图抹杀自己的罪行,从来不提钱的事,我们宿舍的大楠原来是个大腹便便的黑胖子,因为被“鬼子”扫荡去了很多钱之后,由每天吃四顿饭减少为一顿,剩下的时间改为睡觉,他自我安慰道:“睡着了,就不怎么饿了。”没到一个月,再看大楠——哇塞,简直就是港星古天乐啊,均匀的身材,黑黑的皮肤,标准的帅哥一枚!我和峰岭也从原来抽10块钱的“中南海”改成了“卷旱烟”,还得用老舍《茶馆》里的台词来互相安慰——“我现在不抽大烟了,改抽白面儿啦……”。隔壁宿舍的几个哥们为在实验楼捡到10块钱而欢呼,他们激动地说:“我们宿舍这个星期算是有臭豆腐和馒头吃了!”还有的几个哥们,听说有个有钱的女生过生日请客,因为惨遭扫荡后,没钱送礼物,来求我帮着写一副字,当做他们几个人共同的礼物,以便换顿饭吃。当时我也困难啊,早就没有宣纸了,将就着在一张卷了边儿的图画纸上用狂草写下了“打到日寇,振兴中华”八个大字。据说直到现在那位女生都不知道我写的具体内容到底是什么,只是当时知道我的书法得过奖才留下的。
我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中,“鬼子”却带着他新扫荡来的女朋友“花姑娘”在公园泛舟,必胜客吃大餐。大有范蠡挟西施泛舟五湖的风范。于是,我们所有在“债主”在开了个碰头会,提出“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宣言,“抗联”宣告成立,我自然是领袖,峰岭那一身健硕的腱子肉使他当上了战队先锋,于是一场可歌可泣的抗日活动拉开序幕。我们在“鬼子”一切可能看到的地方书写大量“讨债”标语,在宿舍播放大量抗日题材的爱国主义歌曲,还借朋友在校报之便发表了大量含沙射影、一语双关批判日本帝国主义罪行的诗篇。系主任不知内情,还在系里大会上表扬我们热爱祖国、热爱文学,还说我们这个活动搞得好,很有爱国主义情怀……
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这话一点不假,“鬼子”在我们声势浩大的“抗日浪潮”面前终于退缩了,听说经常流亡到网吧包夜进行政治避难。有一天,我托“鬼子”的特使“花姑娘”女士给鬼子送去了一封挑战信:“鬼子阁下,如果你是真的武士的话,周六的下午2点,在理工楼后面的草坪上见面,我是一个人,希望你能如期赴约。”可能“鬼子”还是认为自己算是个真正的武士吧,我们终于见了面,我谦和而平静得告诉他:“赶紧还钱吧,不然我可就要打你了。”
通过大家的不懈努力,“鬼子”变卖球鞋、篮球杂志等物品,总算是陆续把钱还了,革命胜利了!
不过从此以后,“鬼子”很消沉,人也消瘦了很多。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他告诉我,自己被“花姑娘”被骗走了很多钱,“花姑娘”得手之后,去了外国留学,还说自己再也不相信什么风花雪月的爱情了,也对自己的“过去”感到忏悔。那天的夜色很美,晚风中夹杂着泥土和百花的芳香,“鬼子”的表情很真诚,我也第一次听到他在说自己的家乡方言。那天晚上,我也想了很多,杀人不过头点地,肯改正还是好同志嘛……
第二天的课,“鬼子”没有去,这是他连续6次没上课了,老师让我告诫一下他。当我回到宿舍,没有看见“鬼子”,却看见了一只黑白相间的猫,嘴和鼻子间有一撮黑色的毛,和真的日本鬼子一样的!正在抓我的毛笔……我的湖笔啊!“你看,它多可爱哦~”“鬼子”又是一嘴的“流星花园”,“鬼子”冒天下之大不韪硬是在宿舍里养下了这么一只“八嘎猫”,因为这“八嘎猫”是鬼子的新女友送他的,作为爱情信物,“鬼子”必须养着它。我代表其他兄弟和“鬼子”签订了条约。内容是包下了我们所有人的衣服都由他来洗。“鬼子”是个爱干净人,衣服洗得很净,我们也就都默许了。可时间长了,宿舍的气味实在是受不了,大楠买了瓶空气清新剂,可只能维持一会,隔壁宿舍的小富送了我们一瓶花露水,花露水的味道和猫尿的味道混在一起,更加让人作呕。就连我和峰岭新买的意大利球衣上都是这种令人有轻生欲望的气味……
我告诉“鬼子”:“我说这位太君呐,如果你在三天之内不把这件事处理好,我们将对广岛和长崎投放原子弹,这是最后通牒。”在我们楼,“鬼子”最怕的是峰岭,最尊重的是我。所以,“鬼子”很知趣地把“八嘎”寄养在一家便利店里。
猫的事件过去了,我们的生活依旧在继续着,一天傍晚,隔壁的阿易气喘吁吁跑来找我,说“鬼子”晕倒在网吧的厕所,让我快拿个主意。
在医院,“鬼子”昏迷了很久才醒过来。医生问我们谁是主事儿的,跟他去一下。
在走廊,医生说,“鬼子”是由于营养不良晕倒的,没什么大事,只是这么弱的身体为什么还要让他献血……
“鬼子”尽管不说,后来我还是知道了,这个新的女友比以前那个“花姑娘”更狠,要“鬼子”负责她的学费和日常花销。“鬼子”没有再向我们大家借一分钱,总是省吃俭用,还到一个私人可以卖血的地方抽了一些血攒钱给女友。“鬼子”真傻……
后来,那个女的还是跳槽了,跟一个高富帅走了。“鬼子”倍受打击,一蹶不振,回家修养了一个月才回来。回来后,“鬼子”非常郑重地请求我帮他再剃一次光头。这一次,我的技术已经很娴熟了……
大二那年,重分了宿舍,我和“鬼子”不在一个楼。见面时也只是简单的问候,我依然用蹩脚的日语和他打招呼,他总是真诚憨厚地笑笑,用手摸摸他一直保持着的光头。一直一个人,身边也再没有出现过女的。大三的时候也是一样,我忙于准备考研,我们见面不多。大四,我在校外租了间房子,全力备战考研,几乎没怎么回学校,也没见到“鬼子”,只是听说他还是一个人,依旧还是没留头发。
毕业那天的散伙饭上,我怕喝酒,躲在厕所抽烟。“鬼子”喝了很多酒。在厕所里,“鬼子”抱着我哭了很久,也说了很多话,口音是他的家乡话……
分别多年,忙于工作,我和同学几乎没什么联系。尔后听说,“鬼子”工作很努力,只是因为拒绝了老板那美丽情妇的勾引,被炒了鱿鱼。现在据说“鬼子”出国去发展了,反正还在亚洲,没准是“回日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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