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单车》
我的爷爷一辈子憎恨共享单车,我第一次知道这件事是因为爸爸无意间对我谈起了他的过去。
那年我爸爸十六岁,在市区读高中,第一次知道了共享单车这玩意儿。爸爸担忧起来:家里是开自行车租赁店的,共享单车显然会给租赁生意带来影响。所幸那一辆辆柠檬黄色的单车只驻留在繁华的市区,而爸爸在我们城市最穷的县里长大,不曾见过共享单车的痕迹,因此他也就暂且放下一颗悬着的心,踏踏实实念书。
他的高中是单休制度,每周在家待的时间不超过二十小时,即使如此,他也还是从自家周遭的店铺日渐增多的二维码标志中感到了少许不安。那些不断增加的黑白方块像咆哮的洪水,终于在某个时刻将看似坚不可摧的大坝冲破——爸爸快上高三的时候,两排钴蓝色的共享单车出现在离家不远的书店前,如同暴突的牙齿那般扎眼。
店里的生意一落千丈。来租自行车的人越来越少,三个月后,爷爷不得不骂骂咧咧地把店里的自行车都给处理掉——否则家里就揭不开锅了。这之后,家里改开了杂货店,生活更加拮据,以至于爸爸高三时不得不想办法天天溜出校门打工。那段日子里他洗过碗,搬过砖,甚至在情人节时卖过玫瑰花,最后被教导主任当街抓住记了大过,差点毕不了业。即使如此,爸爸仍以常人难以想象的坚韧与毅力,在打工与学习兼并的情况下考到了重本。
他带着东拼西凑的五千元去上大学,交了报到费后连床上用品都买不起。四年来他没有一天轻松过,导师深受感动,帮了他很大的忙,使得他一毕业就找到了一份待遇颇佳且相对稳定的工作。从此,家里的生活不再艰难,但共享单车已经深深地烙印在爷爷的脑海深处,他忘不了共享单车给这个家带来的灾难。只要见到共享单车,爷爷就会当街破口大骂,谁也拦不住。
是努力这种行为本身拯救了爸爸和他的家庭。所以,我爸爸对努力有着一种近乎迷信的执念,他拼了命地工作,即使有了孩子——也就是我——他还是把大部分时间放在工作上。我妈妈是自由撰稿人,平日中忙于写作,同样无暇顾及我这个小拖油瓶。
我是爷爷奶奶带大的。我对爷爷最深的印象便是烈日炎炎时他带我上街,看到荫翳下的共享单车,一向温和的爷爷额头上顷刻浮出青筋,把年幼的我吓了一大跳。那些密匝的共享单车有黄有蓝,爷爷用他皮肤开裂的泥黄的手,指着它们,对我说:“你要记得,那些破单车不能骑。十六年前——那些破单车还没出现的时候,我们家的越野自行车全县最好……就连市区的发烧友也来租……”
爷爷两片颤抖的嘴唇给我带来了极大的震动。那年我四岁,或者三岁,爷爷口中的“十六年前”对当时的我而言与永生一样遥不可及,于是它在我心中立即被赋予了一层神圣的意义。很多年来,我对十六这个数字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敬意,也便对爷爷说过的话深信不疑。
我从来没有使用过共享单车,并理所当然地认为家里其他人也不会去骑的。因此当我九岁那年目睹爸爸掏出手机扫共享单车上的二维码时,心里又震惊又失望。
我问爸爸:“它们不是让家里变穷过吗?”
爸爸愣了愣,随即露出一点轻蔑的笑,伸手摸了下我的头,“旧的东西总要被淘汰的。你呀,要好好学习,才能跟得上时代。”
爸爸和爷爷对共享单车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困扰了我很久,我仿佛一只小船,在两股强劲的波浪间颠簸摇晃。等到长大一点,我意识到共享单车本身是无罪的,多年前我们家只是恰好成为了被时代的激流湮没的残骸。
很多个夏夜,我陪爷爷奶奶一起散步,见到路上的共享单车我不再如从前那般与爷爷一起唉声叹气,而是站在奶奶身旁保持沉默。久而久之,爷爷不再对共享单车发表非议——至少不在我和奶奶面前。
上初中后,我的爷爷患上了老年痴呆。
一开始他只是有点忘事,我们都没怎么在意,将之当作人到古稀的常态。直到一天深夜,爷爷莫名其妙地将一块晚餐剩下的猪肉装在陶瓷碗里放到厨房的角落,并被进厨房使用洗衣机的爸爸发现,一家人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渐渐地——爷爷先是忘记妈妈,接着忘记爸爸。那段时间我和爸爸的关系始终有些尴尬,我本能地感觉到爸爸嫉妒我,因为这状况似乎证明爷爷比起自己的儿子更加疼爱自己的孙子。
不久,我也被爷爷遗忘了。
爷爷仿佛回溯到了童年时代,他那皲裂的厚唇间吐出的都是支离破碎的言语,混杂着乡下浓重的口音,听起来如乌鸦嘶鸣般粗哑。只有奶奶能完全理解他的意思,而我们用了整整半年才勉强听得懂他说的都是些什么。
他却仍旧憎恶共享单车——尽管他早已遗忘那是什么,又给他带来过何种刻骨铭心的伤害。他再度念叨起他们家的越野自行车:平花火箭筒,牙盘曲柄,能三百六十度转动的车把……我不禁好奇起来,向爸爸询问这辆据说当年引得无数发烧友竟折腰的自行车到底是什么来头。
出乎我的意料,爸爸告诉我,爷爷从来就没肯把那辆自行车租出去过。一直有人愿意出高价买下它,但即使在家里最艰难的时期,爷爷都不肯卖。爸爸说,爷爷年轻的时候热爱自行车,还拿过省越野比赛的冠军。但他也因此荒废了学业,浑浑噩噩念完中专,开了一家自行车租赁店养活自己。
“所以你得好好学习,别做你爷爷那样的人,懂了吗?”爸爸不厌其烦地强调。
可是爷爷对那辆自行车的热爱并不会随着爸爸的意志转移。又过了一些时日,他开始吵着要骑自己的越野车。那时他的老年痴呆又严重了一些,连举止都开始像个小孩子。有一天他呜咽着说他是要当冠军的,爸爸终于忍不下去了,冲着他大喊:“那辆车早就不在了,早就被你处理掉了。听懂了吗?”爷爷怔怔地抬头看他,眼泪沿着老脸上的沟壑淌动,凝成一片水光。
从此以后,爷爷整天地呆坐在木椅上,眺望窗外的天空。或许对他来说,高远的天空与想象中的冠军,都已然是无可触及的东西了。
我迎来了我的十六岁。直至今日十六这个数字对我而言仍存有神圣的含义,另一方面,十五岁和十六岁之间似乎隔着一道鸿沟,我比谁都要清晰地意识到我不再是“十多岁的男孩子”,而是“很快就要成年的男性”。
爷爷的沉默不语令人担忧。在医生的建议下,那年暑假,全家人回了乡下的老家。
那间低矮简陋的房子,是爸爸鄙夷乃至痛恨,却始终无法摒弃的过去。那是他的梦魇,他的泥沼,他的深渊。他似乎无时无刻不听见头顶上的木板传来昔日的跫跫足音。仅过了两天他便不堪重负,让妈妈陪着回了市里,留下我和爷爷奶奶。
与往年的无数个夏夜一样,我仍旧和爷爷奶奶一起去散步。老家的空气要比城市好得多。夜风清鲜如一瓣多汁的橘子,星星点点的萤火虫萦绕于草丛间,渹然水声如黑白琴键敲进心底。爷爷那双黯淡已久的眼睛,终于又闪烁起一丝光芒。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天——那天早上,奶奶做好菜干粥,我用汤勺半哄骗半强硬地喂老年痴呆的爷爷喝粥。爷爷却不像往常那样喜欢把嘴里的食物吐出来,喷得到处都是;相反,当我对上他的视线,我不禁颤栗了片刻。有那么一瞬间我回到了小时候,那时爷爷还没有痴呆,他温暖粗糙的大手牵着我幼小的手,爷孙两人走在被暮色染黄的街道上……这时爷爷吃力地开口了:“我要骑我的车。”
我悲伤而抱歉地摇头:“对不起,爷爷——你的车很多年前就已经不在了。”
“不,它在!”爷爷激动地说,“我当年没舍得把我的越野车处理掉。我埋在后院……就在后院……”
我还以为爷爷在说胡话,但我看了看他的眼睛,立即意识到这是几年来他最清醒的一次。事实证明,那也是他得老年痴呆以来唯一一次恢复理智的间歇。
爷爷的目光清澈无比,其间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我被那神情打动,同意与他一起瞒着出门买菜的奶奶去把昔日的越野车挖出来。
其实,即使当年他想藏起那辆越野车,也大可不必采用如此麻烦的方法。因此我猜测,爷爷多年前埋葬他的越野车时,真正被埋葬的却是他的年轻岁月。
杂草丛生的后院,按照爷爷的指示,我让手中并没有多锋利的铁锹一次又一次地插入深黄的泥土。不断的剖挖中我终于感到铁锹碰到了什么东西,一看,是覆着泥沙的变形的轮胎。我振奋起来,快速同时小心地把周围的泥土都给铲掉,中途还迫不得已蹲下来徒手去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让那辆深埋的自行车重见天日。
一时间我感慨万千。其实,那辆自行车锈迹斑斑、惨不忍睹——岁月对它和爷爷都很是残酷。但它毕竟与爷爷重逢了。
“我要骑。”爷爷直截了当地说。
“不可以!”我难得激烈地反驳,“它已经没法用了。况且,您来骑实在太危险。”
爷爷惆怅地垂下脑袋。将近三十年的岁月给他身体的负荷太重,他也深知他再无法骑上曾经热爱的越野自行车。
我忽然想到,也许他憎恨的从来就不是共享单车,他憎恨的是无法保护热爱事物的自己。不幸中的万幸是——他再也不用谴责自己了,因为这一刻他明白,他其实早就已经保护了他所热爱的事物。
“好吧……”他踟蹰着,“那,你能代替我去骑吗?”
我没有惊讶。也许我始终等待着的就是这一刻;也许我注定要在十六岁那年骑上爷爷十六岁时骑的自行车。
我拍拍自行车上的脏污,坐了上去,趔趔趄趄地骑了起来。生锈的金属链条发出嘎吱嘎吱的噪音,多年没充过气的轮胎瘪得不成样子,我明白这辆老旧的单车不可能撑太久。
不出所料——没骑多远,我便摔得人仰马翻。自行车重重地砸在我背上,我啃了一嘴的泥,野草的甘苦与铁锈般的血腥味跋扈地钻进每一个齿缝。有什么东西在我脸上爬动,我伸手一拨,是一只湿漉漉的甲虫。突然间我很想哭,于是我大哭起来,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我仿佛成了十六岁时的爷爷。那个十六岁的乡村少年,和我一样,在阡陌小路上不熟练地、摇摇晃晃地骑着这辆越野车,稚嫩的心怀揣着梦想,怀揣着对未来的憧憬与希望。那辆自行车是他的所有,而他必将穷尽一生对它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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