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初夏,我家陷入厄运刚好五年。
五年前,我在龙游火车站当装卸工的老实巴交的外公,莫名其妙地被人诬陷成“美蒋特务”。这个诬陷真是抬举他老人家了,据我以当时一个小孩的认知,特务最起码要会写情报,或者会发电报,可我的老外公除了有一把力气,连字都不认识,我不知道那些整他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从他“荣升”为特务起,我的家族就像一个被倾覆的鸟巢,再无安宁。除我妈当时已经出嫁外,我的三个舅舅、两个阿姨全部被赶出家门,下放农村劳动,外婆家子女只剩下还在读小学的小舅舅。
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三舅下放农村后,托人介绍,在衢州乡下跟人学做木匠。这在当时来说,是除了当兵、招工外最好的出路了。所以,三舅学得很刻苦,一年也难得几次回家去看外公外婆。
这次是他春节后第一次回家,因他在衢州北面乡下,所以回龙游要到衢州城里来坐车。
我家当时住在衢州火车站边上,三舅来衢州要坐的是火车,因此可来我家歇个脚,顺便问我去不去龙游外婆家?
我当时九岁了,开始有一点点懂事,想着能够去看看困苦中的外婆,哪有不去的理由。于是征得母亲同意后,就跟着三舅去了。
外婆的困苦,按理说作为一个孩子是看不出的,在我印象里,外婆是个很坚强很和善的人,即使家里那段时间已经沦落在炼狱的边缘,也很少看到她有痛苦的神态。
我在读小学之前,因父母要上班,都是跟着她生活的。在外公没有荣升“特务”之前,外婆家里的生活虽不算富裕,但还是很安逸的。记得很小的时候,我外公经常带着我去衢州城里的回民饭店吃牛肉包子。外公在来铁路当工人前,是在乡下宰牛的,他喜欢吃牛肉,回民饭店的牛肉包子是他,也是我最喜爱的美食,每次去都要点上两大盘,祖孙两人美美地吃上一顿。但后来,这就属于奢侈的梦了,只能在回忆中回味牛肉包子鲜美的滋味。
我唯一一次看到外婆痛苦的体验,是在我五岁时,我童年能够回忆起来的事情,这是最深刻的一次,可能这事于我也是刺激最深的一次。
那是有次跟着外婆去开会。
文革期间,这种会议是经常有的,最高指示下来了,或者中央高层有谁被打倒了,全国从中央到基层居委会,都会开个会。所以这种会我也经常跟着外婆去开。
我记得那次开会是放在龙游火车站防空洞边上的大礼堂里,是个晚上。礼堂的灯好象特别亮,亮得有点刺眼。
一个领导热情洋溢地在主席台上讲话,讲话很长,我正伏在外婆的腿上昏昏欲睡,忽听台上一声大喊:“把某某某揪上来!”我往台上看,大吃一惊,我那个平时和蔼可亲的外公被三个彪形大汉,两个反扭着胳膊,一人抓着头发揪上台来。在主席台中间,两人将外公的胳膊拼命上抬,这在文革期间有个特定的名称:“喷气式”。另一人抓住头发往下按,边抓头发边打耳光。外公的头几乎被按到腿部,脸因下按充血变得赤红。
我惊叫一声:“外公”,但嘴马上被外婆捂住。然后有人领头喊起:“打倒某某某(我外公的名字)!”外婆一手捂着我的嘴,一手举拳,镇定自若地随着大家一起喊打倒外公的口号,我惊恐极了,眼睛紧盯着外婆的脸,人在外婆怀里吓瑟瑟发抖。
直到会议结束,外婆才敢带着我离开会场,到家关上门后,外婆才抱着我放声大哭。我直到现在才了解,外婆在会场上的那份镇定自若,需要多么坚强的内心才能支撑。
生活的艰辛一般人都是可以克服的,但精神上的磨难,只有很少人是能捱得过的。
外婆是对我最亲的人,所以我也非常乐意去看她。
到火车站,三舅带我找到了去龙游的火车,那不是客车,而是一列货车。
因为当时三舅学木匠是没有工资的,他甚至没有钱买去龙游的火车票。
好在我是铁路子弟,坐过各种火车,对火车很熟悉。我经常跟父亲坐货车的尾车,就是那节挂在货运列车最后那节的车厢,这节车厢是供车长坐的,用于车长观察信号,指挥货车运行工作用的。但三舅带我坐的不是尾车,因为他不是铁路工人,不像我父亲是铁路工人,能带着孩子理直气壮地坐尾车。三舅带我找到列车中一节装着白砂的车皮,然后拉着我爬进车厢里。
从车头的位置看,这部列车是开往龙游的。而且,根据惯例,货车从衢州出发,到龙游都会停车。
火车不一会就开了,我跟三舅背靠在车厢的木质边板上,仰头看着天上的流云。
从衢州到龙游是两个站,中间隔着樟潭车站就到龙游。列车驶过樟潭,没停车,继续向龙游开去,
但糟糕的是,列车到龙游也没有停车。
三舅安慰我,说到下一站十里铺车就会停下来,到时我们走回来很快的。可是车经过十里铺车站,也没有停车,而且一路过去的湖镇站、汤溪站都没停车。
火车停在离金华不远的蒋堂车站。
只能步行走回龙游。
于是爬下车厢,跟着三舅,沿着铁路边上的小路往回走,三舅背着几件木工工具,走在我前面,我跟随在他后面。
开始脚步很轻快,有几次竟还快步走到三舅的前面,三舅笑着说:“现在这么轻松,等下要走到你哭。”我不以为然,觉得我觉不会哭。
慢慢走过汤溪,又走过湖镇。等到走到十里铺,天已经黑了,所幸月明星稀,能够看到夜路。
但脚步变得异常沉重,三舅领我到了一个铁路道口,向看道口的要了点水喝,我看到边上有张凳子,不自禁地坐了下去。
但三舅马上叫我快站起来,他说,走长路一旦坐下过,就再也不能站起来走路了。
于是又拖着如注铅的双腿继续前行,路好象没有头,一直在前面延伸。十里铺,顾名思义,离城是十华里路,可这十里路,却比前面走的五十多华里路更加艰辛。
天已经彻底黑了,人又累又饿。走到后来好像连讲话的力气都没了,只是两条腿机械地向前挪动。
人在走路走得极度困乏时,会看不到路两旁的任何东西,只有眼前的路和远方。
终于看到远方龙游城里的灯火。
终于在晚上八点半走进外婆家里,看到外婆慈爱的笑容。
外婆听说我是从蒋堂走路回家的,大吃一惊,然后就摸着我的头用龙游话说:“亚厉害个啊,亚厉害个啊!”然后蹲下,检查我的脚有没有起泡。给我倒热水泡脚。
待我泡完脚,喝过水,缓过气来后。外婆从厨房里端出一碗热热的豌豆炒饭。
豌豆炒饭很香,饭是糯米饭,饭粒炒得干干的,用足了油,里面有豌豆和香肠粒。豌豆是当季新出的,香肠则是年前留存下来的挂在窗前风干的。
闻着豌豆炒饭的香气,我眼泪慢慢渗出眼眶,但又拼命忍住,我不想让三舅笑话我走路走哭了。
但我心里一直在哭。
我哭的是不单单是因为走路过度的劳累,而是想到我们家这些年所受到的磨难,想念我散在各处的舅舅阿姨。我到今天都不明白,当年我这么个小孩,怎么就会有这么多的悲凉之意。(后来学了心理咨询,才明白这只是儿童的一种严重不安全感。)
但一切悲凉,在豌豆炒饭的香气中都消洱一尽。饭真的很香,那些年家境艰苦,少有肉食,能有这么好吃的炒饭确实让我为之一振。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早熟?但我当时年幼的心确实在想,一切苦难都会过去的,就像我走过的那几十公里的路,咬着牙,不也就过来了。
我确实在想,苦难之后终会有云开日出,就像这碗豌豆炒饭。
那天是1975年的立夏。
又过一年,我外公平反了。
我家的苦难终于结束。
(注:龙游风俗,立夏日要吃豌豆炒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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