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川田家
[唐]王维
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
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
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
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
渭川,即渭河流域,“渭川田家”,就是写渭水岸边的农家生活。这首五言古诗是王维半官半隐于终南,在辋川所写。全诗不事雕琢,纯用白描,描绘了渭河流域初夏乡村的黄昏景色,清新自然,诗意盎然。
“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是远景,也是全景。夕阳西下,夜幕降临,暮色苍茫,村舍萧疏。起句给人宁静、祥和之感,诗人以此作为总背景,统摄全篇。“斜”字巧妙生动地勾勒出光影在傍晚的变幻,暮色苍茫的浓烈气氛也因此被渲染得深入人心。“穷”字既刻画出深巷的空间感,也将诗人深邃的目光表现得特别富有深意,夕阳洒在错落有致的村庄,诗人目送牛羊归村,直至巷子的尽头。虽是动态,却显得那么悠闲,那么安然。开头两句景中带情,既交代了时间地点,也饶有深意地点出了“归”字,与“斜光”描绘的情境相照应,质朴悠远。
“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杜甫的《日暮》“牛羊下来久,各已闭柴门”,同样是写牛羊归来的景色,《诗经》中女主人公触景伤情,不禁哀哀叹息,杜甫笔下一派荒凉萧索,王维却看到了温馨的一幕:“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诗人的笔触由物及人。柴门外,老人拄着拐杖倚在房门焦灼地翘首以盼,等着自家放牧的孩子归来。这样的场景闲适温暖,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雉”,野鸡,“雊”,雄雉鸣,也泛指雉鸣,“秀”,谷类抽穗开花。“雉雊麦苗秀”化用潘岳《射雉赋》“麦渐渐以擢芒,雉鷕鷕而朝鸲”,王维用“秀”字代替“擢芒”,朴素中蕴含着生命的张力。诗人从细微处着手写初夏夜景,野鸡鸣叫,麦苗抽穗,蚕虫夜眠,桑叶稀疏,静谧而温馨。
“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田野上,农夫们三三两两扛着锄头归来。他们在田间小路上碰到一起,亲切地交谈着,依依不舍。辛勤的农夫们在这时是最快乐的,一天的辛劳已经结束,可以回家休息。而田里麦苗吐穗,丰收在望。
这些画面看似散漫无序,其实都紧扣“归”字,洋溢着一种宁静闲逸的情调,深深地触动了诗人。“即此羡闲逸”,诗人非常羡慕这种闲适的生活,但不愿放弃官职的他只能“怅然吟式微”。“式微”语出《诗经·邶风》“式微式微,胡不归”。“式”是句首发语词。“微”有多种解释,一说“犹衰,再言之衰之甚也”,就是指每况愈下;一说指天黑,在这里这两种解释都讲得通。可以认为作者在说自己境况越来越不好,想辞官归隐。也可以认为是天黑了,与前文斜光相对,又有幽隐暧昧之意,紧扣了黄昏和归家的意蕴,与首句前后映照,从而使全篇写景与抒情,意象与意象,开头、篇中和结尾紧密交融,契合无间,意境浑然一体。
开元二十五年(737年),宰相张九龄被排挤回乡,朝政为李林甫所把持。此时的王维,深感政治上失去依傍,进退两难。在这种心情下他看到不独农人,就连虫鸟亦自有所归,惟独自己处在彷徨迷茫中,怎能不既羡慕又惆怅呢?王国维《人间词话》有云:“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本诗的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达到了和谐统一,营造出宁静闲适而略带忧伤的意境氛围,全诗的情感流动是渐强的,先是平静闲适,然后是羡慕,最后才是“怅然”。王维的诗无论题材,还是风格体裁都效仿陶渊明,但细读下来,却比陶诗来得精致,《汇编唐诗十集》曰:“右丞妙于田家,此是其得意作”。
其实,诗人的“羡闲逸”“吟式微”,极为真实地写出了文人士子咏田园的心态及处境,诗人保持着遥遥观照农村生活,看到了“日之夕矣,羊牛下来”的优美,看到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平静和安宁,看到了“田夫荷锄立,相见语依依”的亲切温馨……这一切,对“久在樊笼里”的诗人来说,确实是世外桃源,令人悠然神往。然而,当诗人远远打量农家生活时,与宦游生活相比,显得那么闲适悠闲、自然和谐。然而,真的投身其间,往往难以忍受村居的单调、辛劳和艰苦。能像陶渊明“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日入室中暗,荆薪代明烛”这样躬耕自食的诗人几稀。更大程度上,王维是乡村生活的旁观者,他眼中的乡村生活,淡泊无拘、恬然自乐,让他心向往之。沈德潜《说诗晬语》中指出,在盛唐中唐几位效仿陶渊明的诗人中,“王维有其清腴,孟浩然有其闲远”,见其美而不见其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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