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董桥曾说过这样的俏皮话:“字典之类的参考书是妻子,常在身边为宜,但翻了一辈子未必可以烂熟。诗词小说只当是可以迷死人的艳遇,事后追忆起来总是甜的。又长又深的学术著作是半老的女人,非打点十二分精神不足以深解;有的当然还有点风韵,最要命是后头还有一大串注文,不肯罢休!至于政治评论、时事杂文等集子,都是现买现卖,不外是青楼上的姑娘,亲热一下也就完了,明天再看就不是那幺回事了。”
那让人恋恋终不能忘的艳遇——小说,究竟是什么?
如米兰昆德拉所言,小说家提供的是另类知识,用以渗透和抗拒流行天下的知识,这些知识是以正确知识、正统知识、主流知识、真实知识的面目存在着的。小说所能冒犯的还不止知识,小说还可能冒犯道德、人伦、风俗、礼教、政治、法律-------小说在人类文明发展上注定产生的影响就在这一股冒犯的力量,它不时会找到一个新的对象,一个尚未被人类意识到的人类自己的界限。小说是自由的,野的,从它的诞生之日就注定了这一天性。
当小说被写得中规中矩的时候,当小说应该反映现实生活的时候,当小说只能阐扬人性世情的时候,当小说必须吻合理论规范的时候,当小说不再发明另类知识、冒犯公设禁忌的时候,当小说有序而不乱的时候,小说爱好者或许连那轻盈的迷惑也失去,小说也就死了。
原来,小说之艳,在于她不守规则的风野和飞翔,既不全然虚构,也不全然真实,是亦真亦幻,半梦半醒,是一座拓向无限纵深的迷宫。一走近她,就如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操纵。小说,是一股冒犯的力量,也是一种诱惑的力量。手中的小说可能将我们带到一个我们可能从来没有到访过、从来不了解的世界。小说将我们带到人物隐藏的深处,他们看起来与我们熟悉的人如此的相象。小说不作对错判断,小说是理解。能用纸笔纪录已然的,是一种能力,近可能的,是一种创造。
可惜今天是一个没有阅读的艳遇的时代,今时今日,诗歌在哪里?小说又在哪里?茫然四顾,唯有散文和时评泛滥成灾,充斥一切媒体。从《关雎》里一声啼叫开始,诗歌传承延续两千年。可是,如今还有谁在朗诵?谁又在写作?距离《狂人日记》不到百年时光,近十年来新印小说汗牛充栋,但是又有几本值得一翻再翻?出版社不断刷新码洋纪录,在数字背后只有荒漠在不断滋长蔓延,看不见有花朵开出来,也看不见有面孔若隐若现。
作家首先应该说好故事。当人们讨论文学时,往往只是讨论文笔,分析结构,罕有人讨论故事本身。仿佛故事天然就在那里,只需要考虑使用何种技法表现出来。结果是才子类小说层出不穷,初读时颇感惊艳,为遣词造句而赞叹。待读毕掩卷,试着回想小说里说了点什么,脑海里只有无数字句闪闪发光,其中空空荡荡,有如虚空。虚空之上,光芒万丈,只得一个“我”字。故事在哪里呢?
没有好故事,只有好段子。作者以写出“金句”为能事,因为利于传扬,在手机和手机之间辗转,带着名字奔向远方。而段子又有多大体量?在螺壳里能做多大道场?所有辗转腾挪,草蛇灰线,只为那一句而已。老天赐予国人微博,当真是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省却从前无数麻烦,段子对段子,金句对神回复,果然欣欣向荣,皆大欢喜。
反观网络作家和纯商业作家,年年作家收入榜上都是他们。其中有几个人是文笔好语感强,又有几个用了现代小说结构?他们经年累月只做一件事情:讲故事。他们知道应该如何叙述,在哪里打下伏笔,什么时候点燃情绪,如何反转情节制造期待。他们洞悉人性幽微之处,人世冷暖沧桑,因而能够满足海量读者,让他们移情其中,无法自拔。
所谓的好小说,很主要的一个标准就是高手在说故事,它通过故事把你现实中认为的变态,再变一次,变成美,变成人类情感的新边界。也就是说,好小说并不在乎三观正不正,布道的活早已交给了牧师……纳博科夫的《洛丽塔》,不过写了个诱奸女童的事,功力差一点,就是黄色小说;而纳老师偏能让读者看到一个为逝去的初恋所囚禁的绝望人生。
今天,阅读与创作的荒野广泛存在。
它源于自设边界,也归结为想象力匮乏。如果我们不去考虑“新媒体”,不去思量“浅阅读和深阅读”,只去考虑如何描述事物本身,对外投射内心世界,是否会带来些许改变?正因为荒野上一无所有,因此作家才应该为了荒芜而写作,让想象力如同甘霖落下,让时间从这一刻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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