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乌那坎在鄂伦春语义里有正派的意思。
他十八岁了,是个善于打猎的好小伙。他为人正直,谈吐诙谐,还会唱那些古老的谣歌,很讨女孩子们喜欢。部落里有待嫁女的人家争相上门提亲,他毫不动心,他只爱一个,一个叫斐兰的姑娘。后来,他俩的恋情逐渐浮出水面,双方的父母都很满意,准备选个好日子,把婚事给结了。
乌那坎心里很欢快,他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他小时候就喜欢她,只是没勇气说出来。斐兰也早就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这一点,可是她是女孩子家,哪好意思主动呢。那时是十二三岁。又过了几年之后,乌那坎已经长成个大人了,他有勇气表白了。有一天,他把斐兰叫到山林里,说是要她陪他一起去放鹿。斐兰看他紧张不安,和平常的表现大为不同,就知道他是有很不寻常的事情要说,至于是什么,他不说,她也能想象得到。果然,乌那坎像姑娘家似的,一路上不言不语,羞答答地垂着头在前走,头也不敢回。斐兰知道他心里紧张,但觉得他很好笑,就故意逗他说:“乌那坎,你在想什么呢?”乌那坎心里其实在想斐兰,在想着该如何向她表达爱意,他被斐兰这突然一问给怔住了,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尴尬地抓着脸腮,不敢正眼看斐兰。斐兰噗嗤一声笑出来,从他身边跑过去,跑到前边的鹿群里,抱起一只小鹿,把羞红的脸颊贴在小鹿毛茸茸的皮毛上。
乌那坎此时才明白自己的心思已经被聪明的斐兰看穿了,于是也不再羞怯,大胆地走到斐兰身边,小心地抓起斐兰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斐兰的手心很柔软、很温暖,这是乌那坎当时最直接、最真切的感受。
从此以后,两人就经常成双入对、形影不离,人们也都知道斐兰和乌那坎恋爱了。
他们的父母知道他俩恋爱了,没有加以阻拦,反倒相当支持相当高兴。斐兰呐,是个美丽贤惠又很善良的女孩子,乌那坎呐,也是个胆大心细的好小伙,相貌也很英俊,大家对他们俩的婚事都很期盼。依据鄂伦春古老的的习俗,在结婚之前,要走三道流程。乌那坎的家人托了部落里的媒人去斐兰家求婚,斐兰家虽然很愿意这门亲事,但还是要委婉地谦辞几番,说斐兰还小,还不懂事,说斐兰还不够贤惠,笨手笨脚,说斐兰不够标致,配不得乌那坎那个好小伙。总之,是照着旧例三番推辞。媒人知道这是在行旧礼,也不着急,也不慌张,就尽可能多的想些好话赞美的话说给斐兰,以及她的父母听,她夸斐兰美丽端庄、温柔贤惠、举止得体、善良敏慧,说了好多好多,说得天花乱坠。到时机差不多了,斐兰的父母也不再一味客套谦让,默然同意了。媒人知道时机成熟了,就跪下叩头,这头一叩,这门亲事就算成了。接着,乌那坎就跟着媒人还有父母一起去斐兰家认亲,认亲不兴空手,他们带了野猪肉和烧酒。那野猪肉,是乌那坎头一周特意上山打来的。野猪肉已用篝火烧制过,干硬如冰,可以保存很久。又过一些日子,就是婚前最后一道仪式了,送彩礼。彩礼送过之后,就可以成亲了。乌那坎需要再次上山打猎,打到更多的猎物。他希望给斐兰家送去的彩礼足够丰盛,他希望能讨斐兰的父母开心。彩礼的丰富与否从某种程度上可以看出女婿的狩猎技能的强弱,在兴安岭的山林之中,鄂伦春人最主要的食物来源就是兽肉,善于狩猎的男子,更能得到大家的钦佩。
乌那坎头两天上山,用猎枪打到两只成年野猪,他的枪法很准,只放了两枪就打到了。这两枪都打在野猪的前腿骨上,不至于毙命,但失去了逃脱能力。乌那坎用桦皮绳把它们的嘴给系牢,防止它们咬着人了,野猪的獠牙比任何刀子都锋利,被野猪牙挑到,非死也伤。然后他又绕到野猪的背后,用绳子绑住它们的后腿,拴住一株落叶松上。这株落叶松被野猪剥过皮,两尺高的树身处已经光秃秃的了,因此长势尽颓,生机垂垂,此刻那两只失去自由的野猪被拴在自己身上,它不知有多喜悦,即便没有风,它的枝条也欣喜地左右摇摆着。乌那坎回去叫来了七八个小伙子,大家一人抓住一只野猪腿,把野猪翻到过来,用更结实的绳索,把野猪的前后腿捆在一起,然后用一根坚硬的松木从两只野猪的腿间穿过,像抬轿子一样把它们抬起来,运回了部落。乌那坎家里喂养了两匹母马,这意味着乌那坎家有充足的马奶,有马奶酒可以制作成人人都爱喝的马奶酒。马奶酒是用马奶、酒酵母和米谷放在一起发酵而成,喝起来有一股浓浓的奶香。乌那坎的母亲在乌那坎认完亲以后,就开始着手准备马奶酒了。她用两口大木桶来盛马奶,在桶里加入酵母和米谷,然后不停地用木棍搅拌,连着搅拌好几天。搅拌好后,她就把木桶放在墙角,任其发酵,等过一段时间,就能饮用了。这一段时间,乌那坎天天上山,他捕到了很多猎物,有孢子,有野猪,还有犴达罕。最后,等马奶酒发酵好了,他就去斐兰家送彩礼啦,彩礼就是那两桶马奶酒,以及一只只鲜活的猎物。猎物狠多,当天,乌那坎的同族弟兄们都来帮忙抬猎物。斐兰家收到的彩礼是部落里最多的。人们都称赞乌那坎的勤劳和勇敢。送完彩礼后,下一步就能结婚了。
婚事已经定下了,就在这个月底。
乌那坎心中难掩激动,晚上都睡不着了。
他躺在属于自己的仙人柱里,想象着不久的将来,他将和斐兰一起住在这里,这座将属于他们两个的仙人柱里,他们将在这里面做吃的喝的,还将有自己的家和孩子。他已经抱过斐兰了,也亲吻过斐兰了,她的嘴唇、她的身体,和她的手掌心一样,都非常柔软非常温暖。等不了多久了,斐兰就将住进来了。斐兰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属于我,我都将拥有,乌那坎想。一想到这里,他就激动起来,浑身发烫,睡意全无。部落的营地上立着一座座仙人柱,每座仙人柱里都住着一个家室。月光照在仙人柱上,明晃晃的。乌那坎听到月光在仙人柱的顶蓬上流淌,听到山间的狼嚎和潺潺的溪水之音,他有一股冲动,想一口气跑到山巅,向山神献上一首颂歌。他觉得,他是个得到山神庇佑的幸福的人。
二
立秋后的一天,乌那坎又要再次上山了。这是他婚前最后一次上山,也是为了打猎。他需要多储备一些猎物,这些猎物将用在婚事上,给大伙做成食物,宴请大伙。此时兴安岭已经变冷了,落叶松的叶子也开始变黄了。乌那坎戴上袍皮帽,穿上狍皮衣,靴子也是狍子皮制作的,是他母亲为他缝制的。今后他的衣服和靴子都将是斐兰亲手制作,作为他的妻子,斐兰理所应当做这些,事实上,在制作衣服和靴子方面,斐兰也很娴熟,她知道要成为一个合格的称职的妻子,做这些是最基本的。她老早之前就开始慢慢学着做了,那时她的手艺还不行,做的不怎么严谨,也不怎么好看,这些试手之作她都给了她的父亲穿戴,当终于有一天,她做出一双她很满意的很精美的靴子时,她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乌那坎。她把乌那坎约在溪流边,亲手把靴子呈给了他。乌那坎欣喜不已,当即把斐兰抱起来,把头埋在斐兰怀里,使劲嗅着斐兰的身怀里弥漫的香味,嘴里唸唸道:“斐兰,我好爱你。斐兰,你太招人喜爱了。”
斐兰让他在溪边的一块青石上坐下,他顺从地坐下了。斐兰在他膝边蹲下,脱下他脚上那双穿破了的旧靴子,给他换上她亲手缝制的新靴子。精美的靴子穿在乌那坎的脚上,乌那坎兴奋地走来走去,脸上闪烁着绯红的光彩。斐兰觉得乌那坎穿上这双她亲手做的狍皮靴子后,比以往更加英俊、更加光彩照人,但她还是轻声问道:“好穿吗?”
“好穿。”乌那坎笑嘻嘻地回答她。“这是我穿到的最合脚的一双靴子了。”
这双靴子自打乌那坎那次穿过之后就没再穿了,不是靴子有问题,而是乌那坎不舍得穿。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把靴子挂在床边的木杆上,每晚临睡前都要仔细盯着看一会,心里十分欢喜。这次他出门狩猎,也没舍得穿,他脚上还是那双旧的靴子。他把猎枪挎在肩上,把弹药装在上衣口袋里,沉甸甸的。母亲正在给他准备路上食用的干粮,主要是一些晒干的肉条,还给他准备了一小壶马奶酒。这一次他需要去远一点的地方狩猎,入秋后,各家各户的成年男子都上山打猎了,为了储备冬日的食物,每年的秋后,就是猎人们最繁忙的季节,猎物储备的越多,就意味着在寒风刺骨的冬天就可以越少出门打猎。部落附近山林里的猎物们因为枪声频繁,已经逃得远远的了。乌那坎只好出趟远门了。母亲把装满肉条的包袱递给乌那坎,乌那坎接过包袱,斜挎在肩头,那一小壶马奶酒则悬挂在乌那坎的腰带上。乌那坎吹了一声口哨,俯卧在仙人柱旁的一只猎犬闻声迅速跑来,它又叫又跳,摇着尾巴往乌那坎身上扑。
乌那坎说:“停下来,腊月。”
那只叫腊月的猎犬立即就停下了,只是尾巴还在左右摇摆。
乌那坎的母亲说:“你看,它还是最听你的话。”
腊月是一只浅灰色的猎犬,出生在寒冬腊月,生下不满一个月就被遗弃了。有些部落里养不了那么多猎犬,只得把出生后不久的幼犬带到几重山外进行丢弃,为了不让母狗寻到叼回去,幼犬都被丢弃的很远很远。乌那坎前年冬天在埋伏在雪堆里打棒鸡,刚刚俯下身,就听到不远处的雪窝子里有细微的叫声,他站起来寻声看去,一只灰溜溜的小狗冻得缩成一团,嘴里发生痛苦地吱吱声。乌那坎走过去一看,一共七只小狗,另外六只已经死去,身体已经冻得硬邦邦了。只有这只后来叫“腊月”的小狗命大,还留有一口气。乌那坎把它揣在怀里,怀里有狍皮衣遮挡,比较温暖。等回到家里,这只小狗崽已经缓了过来。乌那坎在柳条篓里垫上一层野兽皮,把它放在里面,柳条篓就搁在乌那坎的床头。他夜间醒来后总会趴在床头,朝柳条篓里望一眼,看看小家伙是否睡在暖和的兽皮里,如果它从兽皮里钻了出来,乌那坎就重新给它盖上。部落里的霍查布家的老母狗,生下了一窝狗崽,乌那坎每天三次往他家跑,给腊月吃热腾腾的奶水。腊月一天天长大了,懂得了帮助主人狩猎,它的鼻子十分敏锐,动作也十分麻利,是乌那坎的得力助手,乌那坎每次出远门,总要带上它。
乌那坎蹲下身,把腊月抱到怀里,腊月伸长脖子在乌那坎怀里蹭来蹭去。
乌那坎的母亲说:“时间不早了,你去吧。晚上要是睡在那山林里,一定要留个心眼。”乌那坎一面点头一面说:“放心吧,有腊月在,它机灵得很。”
乌那坎说:“我父亲呢?”
他母亲说:“他一早就跟着大伙去打猎了。”
乌那坎想说:“父亲他腿病还没好,怎么能去打猎呢!”但他毕竟没有说出口。他的父亲患有腿病,时常发作,发作起来又肿又疼,多少年来都没治愈。他懂点事后,就尽量让父亲待在家里,自己代替父亲跟随部落去出猎。现在父亲又上山去打猎了,稍微想一想也能明白,他是去挣取这个家的冬天的口粮。他知道乌那坎婚事在即,打得的猎物多半要用来置办婚宴,而冬天来临时,他不想看到乌那坎还要为着一家几口的口粮在零下三四十度的雪地里跋涉,所以他想趁着冬天来临之前,跟随大队人马,进山出猎,多少能给乌那坎减轻一些负担。他也知道乌那坎一定不会准许他上山,所以他事先并没有跟乌那坎提及,而是瞒着乌那坎,悄悄离开了。
三
在进山之前,乌那坎先去找了斐兰。他一见到斐兰,就开心了。他们是在桦树林里见面的,这里背离着部落,比较清静,不会被部落里的人打扰到。桦树的叶子已经由绿转黄,他们漫步在桦树林里,林子里除了偶尔的一两声鸟叫,一切都静悄悄的。斐兰忧心忡忡地开口说:“你什么时候回来?”乌那坎说:“打到猎物就回来。”
“不过。”乌那坎想了想又说,“现在每个部落里的猎人都进山了,猎物不会好打了。”
斐兰说:“我不管,三天之内我就要见到你。”
“如果我没打到猎物呢?”
“那也要回来,我的家人,包括大家,都已经知晓你善于狩猎了,你不用再去证明什么。”
乌那坎没回答,他在犹豫是否应当听取斐兰的意见。他爱斐兰,想证明给包括斐兰在内的所有人看,他是个出色的年轻猎人。在打猎这方面,不输于任何人。在兴安岭的密林中,衡量一个人价值的不是财富,不是学识,而是狩猎的技能。乌那坎要强,总想在这一点上做得最好、最出色。但眼下不知为何斐兰却限制他三日之内归来,在以前,斐兰从没有这样做过,她也明白,作为猎人,证明自己的最后方式就是通过打猎,尤其体现在婚事上猎物的多寡,可是近来她却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乌那坎陷入思考,斐兰在一边轻声打断他:“你答应我了吗?”
乌那坎虽然不明就里,但也只得说:“好,我答应,三天之内就回来见你。”
斐兰走到一株桦树旁,用指甲轻刮着树皮,嗓音有些焦虑地说:“我会向山神祈祷,让他庇佑你,既能顺利打到猎物,又能平安无事。你知道吗,最近我总做噩梦。”
“噢,梦到什么了?”
“哎,”斐兰叹了一口气,“都是些不吉利的事。”
乌那坎走过去,从后面温柔地拥住她,把下巴贴在她纤弱的肩膀上,闻到一股淡淡的馨香。他闭上眼,似乎陶醉在其中。过了好一会,斐兰转过身,踮起脚尖吻了他的额头。
两人在桦树林里告别,乌那坎带着猎犬,渐渐消失在树林尽头。斐兰一直望着他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一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从树梢上凋落下来。
乌那坎穿过松林、柞树林,向人烟更稀少的山林进发。最开始,他遇到一些独个出猎的猎人,肩背长筒猎枪,脚踩狍皮靴,身盼尾随着一只猎犬。装扮和乌那坎无异。乌那坎认识他们,都是附近部落里的成年男子,在林间打猎时经常会碰到,他们互相询问对方的狩猎成果,以及猎物的蛛丝马迹。他们会坐下来烧起一堆火共进一餐,相谈甚欢,但一般情况下,餐后也就各自走散了,不会相约去打猎,因为这涉及到猎物的分配。大家不想因此起争执,把友谊破坏,所以往往不会同行。但如果有些猎人受到了猎物的袭击,身体受到了伤害,或者在弹尽粮绝的危险关头,大家也会无私地伸出援手,并不图回报。还有一种约定俗成的默契不可动摇,相当于山礼山俗,千百年来都是如此,人人信奉,这个原则就是,假如你在山林之中,撞见一只已经毙命的猎物,且猎物的身体上插着一把猎刀,这代表这只猎物已经有了所属,也就是这把猎刀的主人。猎刀的主人或许有事离开或许还有其他猎物要托运,所以先暂且把这只猎物丢至原地,待抽出身回来取。在这种情况下,其他路过的猎人见到这把插在猎物身上的刀子后,不能轻举妄动,更不能把猎物偷走,这触犯了大忌;如果在弹尽粮绝的危急关头,你可以在不触碰猎刀的前提下,割取猎物身上的肉来食用,前提就是不碰触猎刀,否则就会触犯猎人间约定俗成的大忌讳。猎人们都恪守着这项不成文的原则,深怕身败名裂,招致痛恨与报复。
第一天都用来走路了,也没看到什么像样的猎物,野兔和棒鸡倒是比比皆是,可是它们体量太小,根本不足以去用猎枪猎杀。有时候,腊月就能在出其不意地时候捕到一只野兔,或者棒鸡。当天晚上,乌那坎在一个山洼里停留下来,山洼东南角的山脚下,有一处凹陷,向里凹着,形成一个遮风挡寒的夹角。他来到这个角落,上下左右打量一番,发现这里极其安全,山体陡峭,野兽不会俯冲而下,左右两边又都有凸出的山体遮挡,野兽也不会选取这个角度来攻击,只有走正面,而正面又有警惕机敏的腊月坐镇,他觉得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他用随身携带的斧头砍下一堆松枝,松枝含油量极大,易于燃烧且燃烧的时间也比较久。火堆升起来后,他把包袱里的肉条取出,搭在松枝上热了,然后一半自己吃了,一半喂给了腊月。腊月吃起油滋滋的肉条来,狼吞虎咽地,根本不嚼,吃再多也吃不够。
伴随着猫头鹰的叫声,夜渐渐深了。月光从事树杈间投射下来,遍地通亮,火堆里的松干“噼啪”燃烧着,在入睡前,乌那坎把松枝换成了松干,松干的燃烧时常更久,可以持续供暖。乌那坎倚着火堆旁的山壁睡着了。夜间他醒来一次,腊月的吠叫把他吵醒了。他抄起猎枪,走到腊月身边,拍拍腊月的脑袋,顺着它吠叫的方向看去,远处山岭的林子里,有几对绿莹莹的眼睛,在朝着这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是一群野狼。乌那坎不想整夜与这群狼周旋,不想为了这群狼整晚都不能睡安生,于是他平举着猎枪,对准那群野狼,“砰砰”放了两枪。那群狼也极其聪明,知道这枪的厉害,有枪在,它们无从下手。示警起到了作用,那群狼听到枪声后,转身奔逃,很快就越过山岭,消失不见了。
四
乌那坎趴在灌木丛的一侧,不时吹上几声狍子哨,他用这种方法来吸引狍子。他看到有两只狍子一跳一跳地循声而来了,那两只狍子听到狍子哨误以为附近有自己的同类,所以才赶来的。狍子哨是用桦皮制作而成,发出的清脆叫音和狍子声一般无二,真假难辨。很多猎人都上山都携带此物。但有些时候会发生令人哭笑不得的小插曲,比如一个猎人在吹狍子哨,另一个猎人还以为附近真有狍子,就猫着身子过去探望,到头来,两个猎人相撞,互相嘲笑一番。但这一次,乌那坎吹狍子哨,没有出现这种情况,没有把同行引过来,是真的引来了两只狍子,而且离得很近了。
乌那坎把狍子哨收起来,从地上捡起猎枪,瞄准其中一只,他的枪法奇准,往往一枪足以,不需再补枪。他瞄准的是两只狍子里相对离得较远一些的那一只,体型也较大,另外一只和这只比起来,要显得羸弱一些,逃脱的可能性也更小。枪声一响,那只大个的狍子在不知不觉中倒地了,旁边那只个头小一些的狍子,听到枪声后立即撒腿狂奔起来。但乌那坎的猎犬腊月也是训练有素的,它一直卧着不动,只等乌那坎发出命令,那命令就是枪声。枪声才一响起,腊月就飞速窜出去,追捕那只惊慌失措的狍子。这里还是昨晚乌那坎在此过夜的地方,清晨他醒来后,在山洼里走来走去,山洼里植被茂密,长着很多灌木丛,地上有很多食草动物遗留下的粪便,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得出结论:这一带经常有猎物出现。这里的地势三面环山,只有一处平坦的缺口,他决定埋伏在这个缺口处,来个伏击。他用狍子哨把引出了两只狍子,现在,其中一只已经倒地毙命,另一只被腊月死追猛赶。它很难逃脱,乌那坎边跑边想,三面山体都是倾斜向上的,会给它的逃脱带来更大的阻力,另外,茂密的灌木丛也会给它带来更多的不便。
腊月追上了那只狍子,死死咬住它的后腿,它用另一只蹄子反过来踢着腊月的嘴巴。腊月还是不松口,任由它去踢打。乌那坎赶到后,用猎枪把这只狍子制服了。腊月这时才松开嘴巴,欢快地冲着乌那坎吠叫。乌那坎丢给它一根肉条,它叼起肉条蹲在一边啃起来。乌那坎把这只狍子扛在肩上,来到第一天晚上过夜的地方,火堆已经熄灭,他又重新把火点起来。接着,他又去把第一只狍子扛回来,两只放在一起。事情比想象中进展的顺利,出猎的第二天就捕到了两只狍子,乌那坎想,一定是斐兰的祈祷起了作用。他把剩下的所有肉条都拿出来,放在火上烤,准备饱餐一顿之后,把猎物分次带回去。太阳已经升到中天,日光暖洋洋的照下来,他感到有些热,把袍皮帽取下来,搁在地上,肉条已经烤熟,他吃着肉条,把剩下的马奶酒也喝光了。
吃饱喝足后,他重新戴上袍皮帽,站起来打量着地上那两只死狍子。这两只狍子,他暂时只能带走一只,他把那只大块头的狍子扛在肩上,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从腰间抽出猎刀,转过身,蹲下来,把刀子深深插入地上那只狍子的肋骨里。然后才转过身大踏步走起来。他肩扛着猎物,走出山洼,走到一片柞树林,他想,如果路上不作停留,在天黑之前,应该能够到达部落。走了两个多小时后,他觉得肩膀酸痛,实在不能继续了。他只得停下来休息。腊月蹲在他身旁,吐着红润的舌头,它也跑累了。休息没多久,机灵的腊月猝然站起来,竖起耳朵,眼光直直地盯着远处的林子。它听到了什么动静。在荒野里,猎犬就是猎人最好的耳朵和眼睛,也是最好的鼻子,它往往能够帮助猎人追踪猎物、及时发现危险,猎人都相信猎犬提供的信息。乌那坎也跟着警觉起来,在荒野里,任何细微的疏忽都可能把自己推向危险的境地。尤其是在这野兽横行的兴安岭。乌那坎并没看到什么,但腊月已经朝着一个方向飞窜出去了。乌那坎紧跟着追过去。挂满秋叶的树丛挡住了乌那坎的视线,但腊月却能从树丛下钻过去。腊月吠叫几声后,又从树丛里钻了回来,冲乌那坎叫,边叫边摇摆着尾巴。乌那坎见此情景,便放下心来,腊月边叫边摇尾巴,就证明没有什么危险。果然,一阵脚步的窸窣声后,从树丛的一侧绕过来六个猎人。他们和乌那坎都是同一个部落的,穿戴也都一模一样。他们这六个人组成的小分队,几天前已经上山了,现在满载而归,只有普楚空着手。他们一看到乌那坎,开心地过来拥抱他,并问他怎么样。乌那坎说,打到两只狍子。他们眼睛一亮,指着普楚笑哈哈地说:“比普楚厉害多了。”
普楚苦着脸说:“我的枪坏了。”
霍查布说:“为啥枪在你手里就坏,在别人手里就不坏?”霍查布是这群人的领头。三十来岁,嗓音洪亮,身材十分健硕。
普楚答不上来,确实很奇怪,每次上山,普楚的枪就打不出火。普楚长得胖墩墩的,一张圆乎乎的脸,他比乌那坎大一岁,总爱生气,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被霍查布一说,现在又嘟着嘴,气得别过脸去。
霍查布转向乌那坎说:“你的猎物呢?”
乌那坎说:“只带了一只。”
“带我们去看看。”
乌那坎带领他们去看自己的猎物,他指着地上的狍子说:“只带回了这一只。”
霍查布看了两眼,赞赏说:“挺大个儿的。另外一只呢?”
乌那坎说:“那只还在原地,我带不下那么多。”
霍查布提醒道:“插上猎刀了吗?”
乌那坎点点头。
霍查布抓了抓脸边的胡腮,笑了笑说:“那问题不大。这样吧,乌那坎,你这只猎物我们帮你带回去,你先回去带那只吧。”霍查布对普楚挑挑眉头,“普楚,你来背这只狍子吧。”
普楚后退两步,摇摇头:“我不背,又不是我打的猎物。”
霍查布说:“你和乌那坎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吧?现在他需要你帮助,你就撒手不管?”
普楚心里有些松动。
霍查布又说:“再说了,到了部落了,大家都满载而归,就你空着手,吉雅看到了会怎么想。”吉雅一直都是普楚心慕的对象,他自然不希望吉雅看到他空手而回。说到吉雅后,普楚想也没想,跑过去就把狍子背起来。大伙忍俊不禁地笑起来。
临别时,霍查布对乌那坎说:“我们先走着,你随后找到狍子就跟上来。弹药够吗?”猎人的枪杆子里少不了弹药,缺少弹药,猎人很可能会成为虎狼爪牙下的猎物。
乌那坎说:“够用,才用两颗。”
他们这一行人依次与乌那坎抱别,拍拍他的肩膀。虽然他们都知道乌那坎的枪法准,是个机灵的猎人,但毕竟年龄小,又孤身一人,所以临别时他们还是嘱咐他,时时要小心,事事要谨慎。
五
乌那坎带着腊月折路返回了。
他一边走,一边心慌意乱,不知为什么,他心下有些慌张。他想,或许是一见到部落里的人,就想起部落、想起斐兰了。他和斐兰的婚事在这月底,也快要临近了。他脑海里浮现出斐兰穿上新嫁裳的样子。想到这里,他的心绪平缓下来,于是步伐更大、更有节奏。腊月始终在他身边小跑着,它有一只敏锐的鼻子,即便乌那坎找不到原路,它也能代其寻找。期间有一次,乌那坎走偏了,偏离了方向,机敏的腊月站着不动,使劲地冲着乌那坎狂吠,听到腊月一动不动地吠叫,乌那坎意识到走了神,脚下已经偏离了原路。
他跟随腊月重新走上原路。
当乌那坎抵达昨晚的露营地后,他一下怔住了:猎物不见了。岂止猎物不见了,连留在猎物身上的那把跟随他多年的猎刀也不见了。他再次心慌意乱起来,心脏在胸口扑通地跳着,血液在他血管里飞速流动。他蹲下身仔细排查地上的脚印,确认不是野兽把猎物拖走了。地上那一排排脚印非常清晰的表明这是人留下来的。乌那坎还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愤怒之火在他胸中燃烧起来。他跟随着错乱的脚印向前走,走了十多米,脚印消失在草毯以及落叶之中。幸好有腊月在,他催促腊月,腊月嗅了嗅地上的脚印,撒腿跑了起来。乌那坎把猎枪拿在手上,紧跟着腊月,也跑起来。
虽然乌那坎累得气喘吁吁,但他没有停下来,他一直紧跟着腊月,腊月在前头为他带路。腊月带他来到了一座低矮的山岭,在山岭的顶端停了下来。山岭上长满葱郁的植物,透过这些植物,可看到山岭下有一条汩汩流淌的溪流,溪流边有两个人,一胖一瘦。胖的那个蹲在溪边,用手捧水喝,乌那坎看到自己的猎刀就插在那人的后腰带上;偏瘦的那个则倚靠在青石上,闭着眼睛晒太阳,阳光下,他满脸的旧日刀痕触目惊心。青石旁立着两把猎枪,两人的狍皮衣丢弃在石面上晾晒。青石的正前方燃着一堆已经不旺盛的火堆,火堆旁是一地洁白的骨头,还有他们吃剩下的半扇狍子。过了一会,那个胖子走回来,走到青石边,把手上的水滴甩到刀疤脸的脸上,刀疤脸睁开眼,骂了一句,然后用脚踹了他一下。
那个胖子用手指着不远处,好像在询问他怎么处置?
乌那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大一小两只黑熊,伏倒在溪边,鲜血染红了一片。乌那坎心头一紧,他们连正在哺乳的黑熊都猎杀!在猎人间,有个人人遵守的古训,就是哺乳期间的猎物不要猎杀,否则会触怒山神,遭到报应。他们竟然连这些都不遵守。那只母熊一定是带着小熊来溪流边找寻鱼类,不成想却碰到这两人。
那个刀疤脸坐起身瞄了一眼,不耐烦地大声说:“当然是卖了。”随后他又很得意地挥了挥手说:“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乌那坎从没见过他们,他们之前从未在这一带的山林出现过。事实上,他们这两人都是亡命之徒,阴狠冷冽,像冰风暴一般冷漠无情,变幻无常。他们半年前已经被所在的部落驱逐出去,起因不光是破坏猎人们代代相传的守则,还因其轮流强暴了一个内地逃荒来的采菇人。每当内地出现饥荒或者战乱,就会有不少人逃到兴安岭深处,靠采蘑菇、木耳卖钱苟活。他们两人因为涉嫌强暴了采菇人,引起众怒,终被被驱逐出去。其后,他们二人不图自新,反倒变本加厉,干起有违祖训的非法买卖。专门猎取珍贵的野生动物,卖给非法分子。乌那坎不认识他们,也不知道他们的斑斑劣迹,就算知道,又能怎样,他和他们并非来自同一个部落,根本也无法插手。但现在,乌那坎知道,自己必须去讨回自己的猎刀,并且为自己的猎物讨回个说法。他走下了山岭。
两人很警惕,一看到有人走来,立马抓起猎枪,把枪口对着乌那坎。乌那坎气得浑身发抖,握枪的那只手更是颤栗如筛糠。但他冷静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能起冲突,不能起冲突,不为自己,也要为斐兰。他压抑住自己的情绪,走到他们面前。他们把乌那坎上下打量一番,觉得只是一个才成年不久的小伙子,好对付。
那个刀疤脸眯着狭长的双眼,轻佻地说:“小家伙,你来干嘛?”
乌那坎静默不语,他在克制自己不要冲动。
“迷路了吗?是不是找不着家了?”那人用奚落的语气又说道。说完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乌那坎终于开口了,他尽量使语气变得平静:“我来取刀。”
“取刀?谁见你的刀了?”刀疤脸明知故问道,他用脚踢了踢胖子,“你见了?”
胖子在咧着嘴笑,这时停下来大摇其头:“没见,我怎么会见到。”
“听到没,你的刀子我们没见。”
他见乌那坎站着不动,他变得不耐烦了。他猛地一步迈到乌那坎身前,目光灼灼地瞪视着他,咬牙切齿地说,“快滚!”他看乌那坎还是一动不动伫立在原地,瞬时怒了。他把枪栓拉上,把枪口对着乌那坎的脑袋,乌那坎感觉到额头瞬间冰凉。他像个刽子手一样,冷冷地威胁说:“现在转过身去离开还来得及,不然你今天就回不了家了。听我说的,快走吧,别想着你那把猎刀了,保命要紧,知道吗?”乌那坎顶着冰冷的枪口向前走了一步,刀疤脸气急败坏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
“我来取猎刀。”乌那坎语气依然平静,可是却控制不了双手。他绕过刀疤脸,一把抓住站在一旁的那个胖子。胖子大惊失色,想挣脱乌那坎。可乌那坎把他的手腕抓得紧紧的,他动弹不得。这时他扭过头冲着刀疤脸喊道:“齐克图,别愣着啊!”齐克图嘴里骂了一声什么,拎起枪托就要往乌那坎的脑袋上砸,一直被二人忽视的腊月这时吠叫着冲上来,狠狠咬住齐克图握枪的那只手,他疼得脑门上出了一层细汗。腊月的牙齿十分尖利,现在有一半已经咬进了齐克图的皮肉,他动也不能动,甩也不敢甩,只好弯下腰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齐克图疼得龇牙咧嘴,他大叫着说:“尕布,快,快还猎刀。”
尕布脸上掠过一丝不舍的神情,从后腰上取下猎刀,还给乌那坎。
乌那坎把猎刀别在腰带上,走过去拍了拍腊月。腊月松了口。齐克图捂住流血不止的右手,脸色蜡白地站起来。刀疤脸齐克图一站起来,蜡白的脸色又被愤恨充斥地通红,只有他那脸上一道道旧日的刀疤还惨白兮兮的,散发出令人狰狞的光束。但他有意软下嗓子,解释说:“误解一场,原本只想给你开个玩笑。”他指着剩余的那半扇狍子,说:“你要是不嫌弃,就拿去吧,我们原以为是被人丢弃的呢。”这种解释实在太单薄,太无力,也太好笑,兴安岭里没有哪个猎人不知道猎人间约定俗成的规矩。乌那坎知道他在撒谎,但他也没有心情拆穿他,他只想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没有带上那半扇狍子,他的确觉得恶心,毕竟是这两个污秽的人吃剩下的。乌那坎索回了他心爱的猎刀,多少也索回了他作为一个猎人的尊严,他不想再去计较那只狍子了。尽快忘掉吧,尽快忘掉眼前这些丑陋之事吧。乌那坎想,等见到斐兰,这些不愉快就会抛到脑后了。
乌那坎带着腊月向山岭走去。
等乌那坎走远了,齐克图脸上现出阴鸷的表情,冲尕布使了个眼色。两人不约而同举起猎枪,阴森森的枪口,一只对着乌那坎,一只对着腊月。闷沉沉地枪声响起,灼热的子弹穿过乌那
坎的头颅,他应声倒
下。那个叫尕布的胖子枪法不是太好,腊月没有立即死去,恐惧而无助地叫着,拖着鲜血淋漓的身子爬向乌那坎。齐克图大骂一声真没用,举着猎枪走过去,对准腊月的脑袋,又补上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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