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女画家（上）

上回说瓦拉东，说着说着我就慌了。词语、态度、字眼都得小心一点。

忽然想这节目要是在纽约播，九句说对，一句说错，就且等着挨批道歉，甚至要上法庭。

在女权主义的批评词语里面，“女画家”政治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女性画家”。

谈早先的女画家，你也得拿着今天女性文化的观点套回去细细的阐发，这是女性艺术的历史语境，对男人的世界多少有点指控。

最好你自己就是一个女的。如果你是个男的，你得好好想想再开口。

一百多年前的女性画家不是没有，只是非常稀罕。莫里索和卡萨特是当时资产阶级的新女性，瓦拉东是一个下层的妇女。

从名人的出身越往下层走越说明民主文化的进步

以我的无知，差不多一直到二战，我再没见过另外一个欧美的女画家，虽然当时已经越来越多，画得这么浓郁，而且本色。

以我的无知，我没有再找到。

倒是我之前提到的，德国人珂勒惠支，其实跟瓦拉东同代，略比她小一点点吧。但她不画油画，而是她力气很大，她晚年做雕塑。她的儿子在一次世界大战当中从军牺牲了。她做了系列的雕塑，表达母亲的悲痛，对战争的抗议也是非常沉郁、份量重。

现在她被重新关注，有可能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女性文化更加成熟壮大的缘故。我这可能又在胡说了，不足为信的。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美国出了一个乔治娅·欧姬芙，被美国人尊称为“女性艺术的先驱”。

在美国人编的所谓世界美术史中，上下三四千年，到了二十世纪，有欧姬芙的份，但中国人一个都没有。

我说句斗胆的话，我不太喜欢她的画，但我很喜欢她的样子。

她的丈夫是现代摄影的大佬。全世界不管什么文化，都是妻以夫贵，乔治亚·欧姬芙的传奇一部分是因为她的丈夫当年给她拍了一组非常著名的黑白照片，有她的肖像，有她的身体，也有她很长的手指放在胸口，是影史上的经典。

晚年的欧姬芙就躲在新墨西哥州旷野里，造了一个很好的房子，现在她的故居已经变成当地的旅游景点了。

以上说的她们都活在二十世纪初，所以对当时刚刚萌芽的女权文化不管她是不自觉，还是半自觉，还是全自觉，今天翻回去说都可以追认为是“女性艺术的先驱”。

不过据我记得，十六世纪意大利女画家阿特米西亚才是真正的太祖母级的女性画家。十六世纪的将近四百年以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又被西方重新重视，拿出来炒。

在大都会博物馆举办过关于她非常大型的一个展览。她的父亲是当时很有名的画家，她因为是女性当时没有被那么重视。

我去看了，我几乎分不出父女俩的水准，各有各的厉害。

其中有一副和卡拉瓦乔相似。就是画一个女的皱着眉头，一把大刀正在使劲割一个男人的脑袋，血就喷出来。

“二战”以来欧美女艺术家越来越多，出挑的人个个厉害，我都很佩服很佩服，而且摄影领域特别多。

艺术家里我印象比较深的是两个：一个是奇奇·史密斯，我有一套系列的并置作品，我还画过她的一个雕塑画，她做了一个女裸体雕塑，躺在地上，身上全是男人一天到晚骂女人的话，蛮有意思的；

还有一位是南斯拉夫裔的行为艺术家玛瑞娜，她资格老，出道的时候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整个圈子都被她的作品轰动，拿一把刀往自己手里嗒嗒嗒嗒这么弄，这个是男人玩的游戏。

玛瑞娜（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来中国做过一件作品，叫《情人长城》带着她的德国裔男友乌莱，两个人很有意思，两个人约定一个从八达岭由东向西出发，另一个从嘉峪关出发。乌莱从嘉峪关出发，由西向东。两个人步行长达三个月，在二郎山会合。作品完成以后，他们回到西方，两个人就散了。就前几年，玛瑞娜在现代美术馆又办了一个作品，也挺轰动的，是邀请所有观众排着队，她自己坐在一个桌子旁边谁都可以过来坐个大概三五分钟，就是目光对着目光，只看不能讲话，这是个规矩。所有坐下来的人跟她对视不讲话。

忽然她的乌莱，18年前的男友坐下来，坐下来以后，这个两个老去的情人。玛瑞娜眼眶湿了，乌莱隔着桌子去握着她的手。

然后几分钟以后起身离开。让给其他排队等候的观众。

我要是佩服哪个女艺术家，我有时候会有一个念头：我真的想变成一个女的。

为什么？

因为有些念头、有些气质，真的只有女性才有，和才能无关。

这东西她才能做出来，才有这个味道。

斗胆再说个意思，过去的女画家其实未必意识到女权，她们就是想跟周围的男画家画的一样强。

女画家最微妙最迷人的特质是什么呢？是她试图超越男性，是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男艺术家的时候，这个时候女性的特质就出来了。这有点像一个女的忽然穿上男装，这是非常有意思的。

我认识一位北京的七零后的女孩儿、女艺术家叫黎薇，非常厉害。她做的仿真雕塑，她的思路，她的规模非同寻常。

她剃个男孩儿的头，鬓角完全剃清的，一身男装，踩个军靴，走路大步流星。

“不让须眉”、“女子丈夫”，中国人经常拿这些漂亮的屁话来奉承女子，其实主语还是“须眉”还是“丈夫”。还在借这个话来抬举男人的世界，一点不是尊重女性。

绘画，像正义的事情一样，贵在大胆。

要论大胆，要论舍命，要论不屈服，女子远远胜过男人。男人投降变节的比女人不知道多多少，想起古今中外，这些女烈士真是令人气绝。

同样的道理，论手巧，无论是心思细密的裁缝、厨师、设计师、化妆人，倒反而是男的。所以以后我们遇到这类男人，我们应该说：哎呀，你真是不让粉黛，男子太太。

这个造物主，故意留了许多伏笔，就要让人类自己去解码，自己去折腾。

说了半天，我对女画家怎么看呢？贡布里希有句话，他说：没有艺术史，只有艺术家。

我的延伸是：没有男画家，也没有女画家，只有好的画家。

——整理自陈丹青

《局部·民国女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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