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一个月明风清的夜晚,我正在书房里挑灯夜读,忽然听到父亲叫我。
连忙扔下书,小跑进了卧室。
父亲倚在床上,让我拿一片诺氟沙星胶囊,“直接撒进去。”
我不知所云,“什么?”
他指了指小腿,我凑近一看才发现,他腿上有一个跟中指差不多宽的窟窿,不算深但是也陷进去了很多,血肉模糊的,还不断往外渗血。
我被吓到了,惊呼“你怎么弄的?!”
他没做声。
我连连声称不敢不敢,便让父亲自己去撒。
他有些烦躁地蔑视了我一眼,抓过胶囊,自己直接连看都没看,就撒了进去。
白色的粉末瞬间填满了那个血红色的小洞。
我看得心惊肉跳――肯定疼死了!
强笑着问父亲,你疼不疼?
他的视线穿过我,直直地盯着电视屏幕上的抗战片,漫不经心的说:“不疼。”
不疼才怪呢!
我呼吸紊乱,急忙跑进了自己房间。
那个窟窿想想就觉得心惊肉跳,药物刺激下无疑是雪上加霜,可他居然那么不在乎。
我想起了之前无意间翻看父亲的微信,发现他在和工友聊天时,聊到正热火的时候,发消息说“先不聊了,眼睛被激光打到了,看屏幕有些模糊。”
可是他回家从来没有提到这件事,也不可能去医院检查。
他就是这么忍着,这么“不在乎。”
我的眼睛近视,总是担心度数会不会增长。如果是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我肯定要大呼小叫、惊天动地一番,忧心忡忡:这会不会带来什么不良影响?
我记得曾偶然瞥到父亲手上大拇指的指甲,裂了一道很深的缝,血都已经凝固成朱黑色,似乎是在干活的时候被砸到的。
可他连包扎处理一下都没有,任那汩汩流淌的血最终形成一道血痕。
这么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真男人!
其实他的命运本不该如此,他本来是一个上学念书的好学生,是可以参加考录成为教师或者医生这样的公职人员,拥有另一种更为平凡优越的生活。
但是由于家境困难,被迫下来成了一名普通的建筑工人,每天穿梭在水泥钢管之间挖土砌墙,生活在底层。
我们班有一个书呆子,每天从早到晚只会死肯书本,性格孤僻,沉默寡言。而他又高高瘦瘦的,有些弱不禁风。我们是同村,他家庭很困难,父亲早逝,母亲拖着两个孩靠低保生活。
我时常看着他苍白儒雅的面孔,不住地想――如果将来突然有一天,在别人高高兴兴拿着通知书上学的时候,把他下到底层,接受出力的劳苦生活,他会怎样呢?要是有一天,把他从年少时的梦想中,突然拉到残酷的成人的现实里,告诉他:这就是你的命运!这就是你的一辈子――会怎么样呢?
是不是也会和我父亲一样,从一个书生成长为一个硬汉?还是会一半现实一半梦想握在手中,与世俗格格不入,仍执着于心中遥不可及的理想?还是会从此萎靡不振,消沉颓废,逃避现实?
或者像有些一梦为马的诗人,当珍爱东西被毁掉,当自己的梦想从此遥遥无期,就会感到生活从此没有了太阳与信仰,暗淡无光,直接了结了自己的生命。
事实是:想死都不可以,都不被允许,都没有资格。
因为你身上还有重担,你还有家要养活,你的父母你兄弟姐妹都等着你去照顾,你肩负着顶天立地撑起一个家的责任,因为把你从梦想中拉下来的,正是你的家庭现实。面对至亲的人,连抱怨,连控诉,连怨恨的权利都没有。
即使是苟延残喘也要活下去,活着就是一种胜利,一种顽强,一线希望。
我不知道父亲是如何一步步对小小的受伤做到满不在乎,甚至麻木,蔑视。
可能这就是一个人的成长,成长到有一天对一些身体上的痛苦感到无所谓,觉得根本算不了什么,不足挂齿。
而我,虽然是生活在农村,但却是一个被宠爱的人。
重男轻女的观念在我家里虽然有所体现,但只是非常的轻微,是相对而言的。
我很怕疼,即使是挂吊瓶的时候,都会觉得针扎到皮肤里像蚊子咬的那种痛苦很可怕。
打预防针的时候也是哭叫个不停
偶尔皮肤被划破了,还要翻箱倒柜找创可贴给自己贴上。
现在想想,也许那就叫――娇生惯养的娇情,或者说那就是一种生理的本能:人受伤的时候就是要好好处理一下,就是要爱护自己。
我们班那些和我同年的学生,男孩女孩也是珍贵的不得了,碰一下就掉泪,跑八百米就要死了,偶尔受点伤就请3天假在家里好好“修养。”
我们和父母比起来,是不是活的太仔细了?是不是他们也不想这么粗糙的活着?也不想受那么多伤,但是又没有办法,必须承受?
而生活的窘迫又不允许他们太在乎自己,就像一个建筑工人,受伤是在所难免的。如果太在乎自己,这个怕伤到,那个怕伤的――还怎么工作?
可能第一次受伤的时候,所有人会很大惊小叫喊疼,但是慢慢的次数多了就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知道那不过是干活时候的小伤,不碍事,没什么大毛病。
就像外科医生们主刀次数多了,就不会再对血肉模糊的场面感到恐惧了一样。
那只不过是另一种程度的习以为常。
明明可以选择不受伤,大不了换一个工作。但是没有办法,因为有养家的责任――或者说,有任何一种驱使自己必须在知道有苦要受还要去义无反顾的信念。
当我们感到生活轻松了一些的时候,一定是有人替我们默默承担了。正是父母那一辈的努力、付出、受苦,才换来了今天我们这些孩子活的轻松、仔细,被宠爱被娇生惯养的资格。
但凡一个知道点事的孩子,都不希望自己的父母受这样的苦,希望我们成功的速度能撵的上父母老去的速度。希望有一天,由我们去成为他们的保护伞,替他们挡下生活里所有的苦难,让他们也活的仔细,关注自己的身体,不要再为了生活如此的疲于奔波。
我知道父亲是一个粗人,柴米油盐的生活之余不会去思考什么人生哲理。但当我在生活中感到绝望的时候,永远都是他用最朴实最简单的话给了我希望。是他让我在很多欲盖弥彰捕风捉影的事件当中,知道了一些炒作的套路。
在工厂打工的时候很苦,天热得仿佛要下火。每当想到他还在这炎炎夏日里铲着水泥不断送土,想到他站在很高很高的楼顶上砌砖――我什么时候才能有一天让我父亲远离这些喧嚣的城市的逼仄角落,离开这艰苦的底层?
他的人生不是世间最不幸的,他的痛苦也许在生活更艰难的人看来算不了什么,但在我看来,他就是我心中的一个勇士。
面对多舛的命运,死谁都会,放弃也很容易,接受现实是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即使活的狼狈,也比因为懦弱而轰轰烈烈的死去光荣得多。
我很平凡,没有普济天下的胸怀,对我而言最亲密的家人就是值得我去守护的天下。
总有一天,我也要像今天父亲一样,因为心中有一份不可抗拒的责任,对一些外人看来很可怕的伤痛感到无所谓,满不在乎地蔑视小痛小伤,仍然勇敢地直面无情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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