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一场轰轰烈烈的扫非严打风渗透了每个工厂、每个街道。童年的印象里,开宣判大会,是非常隆重的活动,人们一窝蜂的去听、去看。台上的主角往往因为私生活的原因被判刑,最多的比如流氓罪、通奸罪,严重的也有因此产生的杀人罪等。审判台下,无数个耳朵静静竖着仔细听着作案动机和审判结果,无数个眼睛当场扒开和主角关联的所有前任现任、街道户籍、私房秘闻、甚至祖宗八辈……宣判大会后,大街小巷便有了新的谈资话题:宣判主角多么混乱不堪的私生活,前任差不多100个,他那上至几代的曾祖爷或者奶,不是土匪出身就是窑子赎来的,犯罪时,多少个男男女女在一个屋里跳光屁股舞,不仅有伤风化,简直就是淫乱至极。人们一边使尽自个脑海最私人的想象,一边用不着边际的关联泄欲到审判主角的身上。
到了90年代,偶尔也会有宣判大会,但那是个新生事物不断滋生的年代。燕燕莺莺的台湾爱情片、古惑仔风的香港枪战片、排版精致的时尚杂志、和混血模特的电视广告,优雅地告诉我们这些家属院的土猴,原来还有这样的生活方式,你向不向往?
今天要讲的主角,是我们厂的艳艳,艳艳比我大三四岁,小时候她成绩不佳,父母也很少在意她的学业。艳艳家里上下有五个孩子,她是老四,至于她什么时候不读书的,我倒是没留意,只知道她早早就开始化妆,经常在我们厂家属院的核心商业街一带四处晃悠。要是到了夏天,晚风习习,大喇叭一响,彩灯一开,人们翩翩起舞的时候,艳艳更是人群的焦点。只见她涂着大红色的口红,嘴巴又圆又嘟,穿着精心搭配但不太合适的花衬衫白裙子,踩着蹩脚的高跟鞋来来回回地穿梭于看热闹的人群和舞池之间,非常醒目。
艳艳长得壮,妆也画的浓,所以显得很是成熟。冬天,她穿着高跟的皮靴、呢子筒裙、外套一件红色大衣,加上她大红色的圆嘟嘴,把土黄的戈壁干白的枯枝焦灰的砖瓦映衬出一阵浓烈又廉价的香气。
和当时的众多待业青年一样,初中没读完,艳艳先是在家晃荡了几年,然后就外出打工了。外面的世界非常广大,只要你有足够的“能力”,只要你有足够的“野心”,就一定能够“出人头地”。你没见厂里二椅子的弟弟,比我还小呢,后来登上了上海大世界,做领舞,一个月能赚2000,你没见老韩家的佳丽,还真的去了韩国,真的做上了韩国人的情妇,住在香港,出门从不走路随便打的。你没见在北京做服务员的瑶瑶,嫁了一个当地土著,没事就爬长城,逛故宫,开的是桑塔纳,住的是高楼大厦……
几年过去了,每年春节,艳艳也和外出打工求学的候鸟一样,搭乘春运火车,回家了。和别人不同,艳艳每次回家,出手都非常阔绰,她自己打扮的也更加洋气时髦了。她带着金闪闪的耳环项链和戒指,给自己的妈妈也买了“三金”,别人家的年夜饭,买两只大炮可乐已经算不错,而艳艳则一次叫批发部的人往家里搬三箱汽水五箱啤酒。艳艳妈说这回是真的发了,自己也跟着闺女沾光。说着,脸上带着着自豪。
那段时间,我们厂里的人几乎都认为,好像“出去了”就都能“发”。怀着对“出去了”的人的好奇与佩服,敬畏与崇拜,接头巷尾的小板凳准备好了。关于个人的梦想、胸怀的豪壮、咱厂位置的闭塞、和外面大世界遍地的机会……每个早年不得志、中年终于可以编排自己孩子乌鸡变凤凰的嘴巴,带着邻居们的艳羡,指引江山、唾沫横飞。
传来艳艳出事的消息是在一个春天,春节刚过,酒足饭饱的大哥二哥三姐夫正围坐一桌划拳唠嗑,大嫂二嫂艳艳妈正互相比试衣料纹眉金手镯,艳艳那老实八交的爸刚下二八自行车,哐的一声撞开院门:艳艳被抓了!
起初我们都以为艳艳犯的可能小偷小摸,顶多也就是“流氓罪”、“通奸罪”,这是小时候开审判大会听到最多的罪名。没想到艳艳实际上犯的竟然是抢劫银行杀人放火的死罪。听说艳艳带了几个小弟,跨省抢劫银行,使用机关枪血洗某银行网点,当场射死七人。但艳艳身上背的命案可不止七人,也就是,她在抢劫银行之前的几年,真的犯过“流氓罪”、“通奸罪”并且在这些罪行之上,她早就杀过几个人。
原来当年年仅16岁的、心高气傲不甘平凡的艳艳独自去过几个大城市闯荡,她发现要赚大钱,首先就要豁出去。她一边在一家洗浴中心挥霍着青春做三陪小姐,一边结交了几个“讲义气”的古惑仔小弟。她也曾给人家当过几个月的二奶,在广东的一个别墅里过着时尚杂志上的时尚生活,在大她50岁的金主臂弯里享受着凄凄切切的浪漫剧情。这金主原本女朋友无数,艳艳是新人,最新失宠的那个找上门来闹事,当时家里只有艳艳一个人,艳艳一不做二不休就办了这个弃妇。等晚上金主回来时,艳艳跟他要一笔大钱,艳艳很冷静,知道犯了大事,此地不宜久留。可金主不答应,她就趁金主熟睡时又办掉了他。
艳艳抢了钱,带着几个她的古惑仔小弟,远走高飞。后来她重操旧业,在发廊做三陪,在卡拉ok舞厅里做三陪,期间也杀死过几个赖账的,对于艳艳,都是蚊蝇魍魉,不值一提。
被抓前的那个春节,艳艳给家里爹妈哥嫂姐妹亲戚都带了不少贵重的礼物,人家问,艳艳,你在外面干啥咧,咋那么能赚钱?艳艳说,做生意,有时香,有时臭,有时黄金万两,有时露宿街头。艳艳从不带她那几个古惑仔小弟回家,过年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没事别烦姐。
银行命案发生的当晚,当地一个露天的卡拉OK被艳艳包场,一首歌10块钱,唱!又不是唱不起。“潇洒走一回”、“大约在冬季”、“迟来的爱”……古惑仔小弟们喝啤酒吃羊肉串,大吃大喝畅快淋漓的放纵了一夜,天刚蒙蒙亮他们就被抓了。
艳艳妈去当地求情,找律师,问价格,律师费8000元,艳艳妈说能便宜点不,律师说你到哪都这个价,艳艳妈问那能免死不,律师说这是震惊当地的大案,无论你请了谁,那个律师都只能主持公道,多少人命呢。艳艳妈在当地呆了好几个月,审判流程下来了,只见到临行前的最后一面,那时的艳艳已经瘦如纸片,看到自己的妈妈,张了张嘴,啥也说不出来,就被押走了。
艳艳妈后来再也不提这事,她摘下了艳艳给她的“三金”和镯子,好像家里没曾有过艳艳这个人。有次见到艳艳的五妹,她没有艳艳粗壮丰满,也没有艳艳浓烈的妆容和香气,不过她的一颦一笑倒是像极了对远方怀揣高远志向的人,后来她妈不许她出去,她就憋着一张浅浅的小嘴巴,一声也不吭,她妈不许她涂口红,也许为的就是避免那场梦。
(《三喜的童年岛》是一部文集,此文为作者三喜原创文章,如需联系,请添加作者微信:pheobet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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