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写不出故事,因为思维卡在乡土题材里,乡村记忆对于我来说太久远,太肤浅,太单薄,作为一个农三代,已经远离那片土地太久了,如今只有阳台上的一片花草,还记录着骨子里的一份乡土基因。
循着久远的记忆找回去,对老家的感受就是无比的寒冷,其实并没有比我从小成长的地方冷多少,只是因为每次回去都是春节前后,一年里最冷的时候。老家在一片山区里,交通一直不便,过年回家距离不远却还是十分艰难。那时候没有高铁,没有火车,只能一个又一个的汽车站转乘长途汽车,市转到县,县转到镇,镇转到乡,到了乡再进村就只能靠脚走了。
在走回老家的路上,又总是碰上白雪飘飘,南方的雪常常又伴着雨,冻得脚痛,却只能穿胶鞋,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雪和泥混合的地里,每一步都要使劲拔出鞋来。到底走了多久才能到奶奶家或姥姥家,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很远很远。我一路走一路问,还没到吗?还要多久到呢?妈妈总是那句,快了,快了,天黑就到了。
奶奶家叫xx湾,姥姥家叫xx洼,前面xx就是父亲和母亲的姓,都在山里头的某座房子里,父母都是一步步从这样的山沟里走出去的。在路上,我们脚不停走着,父母也会讲起自己小时候的故事。父亲说他记得当初读高中时刻骨铭心的饿感,一个月从家背一次口粮去学校,总不够吃,一同去读书的同乡,都饿得回了家,只有父亲坚持下来,考上了大学,母亲是村里有史以来唯一考上初中的女娃,读书时自己撑着竹筏去上学,差点翻了被淹死。我当时只是麻木地边走边听着,心里咒骂,为什么老家要在这么个山沟沟里。
亲戚众多,每次过年回去还要带上大大小小的各种吃的用的,爸爸妈妈走着山路还要提着大包小包,运气好的时候能碰到亲戚骑着自行车回来接我们一程,一趟一趟把我们连东西带人运进去,运气更好的时候,那个会开拖拉机的表哥在家,他就会开他的拖拉机来拉我们,我们站在拖拉机的后斗上,抓着车斗的前杠,凛冽的寒风如利刃割在脸上,雪地的泥团随着拖拉机的轰鸣声甩到比头还高,寒冬腊月里坐露天车的滋味也并不比走路好受些,只是少费了许多脚力。
那时候的老家乡村还没有通电,也许通电了,大家都不舍得用电,最主要的照明是油灯。到姥姥房里,油灯下见到了满脸褶皱的姥姥,她见到我,高兴地抖抖嗖嗖站起来,去柜子里给我摸出一枝枝拐枣让我吃,我从没吃过这东西,长得丑丑的,灰突突的外皮,树枝一样曲里拐弯的形状,我拨开试着尝了一口里面的酱油色的肉,竟是酸酸甜甜的。在姥姥屋里呆了一会儿,母亲便开始跟她争执各种不应该的节俭,多年之后,我和母亲也在为此而争执的时候,不知为何,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个场景。
我怕冷,一到舅舅家就钻进他们家的灶房,那是整个屋子里最暖和的地方。我学着表姐把一把把柴火塞进灶膛,一把把扎好的柴火要斜着搭上去,还要在底下掏个灰坑,这样才能把氧气导进去,柴火才能越烧越旺。有时候碰到刚添的柴火湿,烧不起来,还有个吹火筒,其实就是一根空心的竹杆子,一头箍着嘴,一头伸进柴火堆,嘟着嘴吹个几下,火就旺起来了,等我放下吹火筒,表姐冲我哈哈笑,说你怎么长了一圈黑胡子?
过年的时候灶火不熄的,女人们围着灶台煮一顿又一顿饭,揉着各种丸子,鱼丸子,肉丸子,蒸米丸子,苕丸子,还要打年糕,熬糖,炸苕果儿,日日做不尽的吃的,招待着来不完的客人。我就在灶头守着,一边烤火,一边等着食物出锅,舅妈和表嫂们会端给我,让我先拈几个尝尝,有时候他们还帮我丢几个生红薯埋在灶里的灰堆里,烤得香喷喷地掏出来给我吃,有时候他们还会去泥地里给我挖荸荠,给我这没见过世面的城里娃尝鲜。
雪后的晴日,表嫂便从灶火里掏几块烧红的柴碳放进陶制的手烘炉里给我提着,我提着在村里四处溜达,推推村里的磨子,转转井上的轱辘,晒晒冬日的暖阳,踩踩田埂的泥土。有时候把一串红鞭炮拆散了,一颗颗炸着玩,玩着玩着便不知道把手烘炉放在哪里了。手上早已抓着不知道哪里捡来的木棍,去戳湖上结的冰面,去打屋檐挂下来的冰锥。
除夕夜反而村子里安静了,各家在家呆着,不再串门,没有电视的乡村没有春晚,表哥点上一堆柴火,大家围坐四周,像是一场篝火晚会。老人们坐了一会儿便提着手烘炉回了房间,打工回来的表哥们掰扯着谁欠了谁的人情,谁欠了谁的钱,吹着新一年的牛皮,拍着新一年的马屁。
正月里就是各种酒席,陪着父母各家吃吃喝喝,吃席时大家的嗓门在敬酒中一浪高过一浪,有时候有冲撞,有的人也红了脸,但也不知道他们在争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母亲说他们在争礼,老家的方言对我来说已经含糊其辞,听不大懂了。父亲在一场场酒席中喝成了关公,接着便源源不断地吐出自己更多的过往。
我每次畏冷畏苦,都极不情愿地被父母拖着回老家,可是到最后走的时候却又恋恋不舍,舍不得各种稀奇古怪的吃食,舍不得一起玩了好几天的乡村里的小伙伴,还舍不得那种家家都是熟人的热闹。回到城里后,关于回老家的作文或日记,总能一改平时贫乏的文风,写出感人至深的内容,意外地被老师赞赏。
进入中学后,随着老家一个个老人的故去,回老家也变得稀疏,直到最后只剩下的奶奶也接进了城里,父母不再带我一起回老家,我也就再也找不到回老家的机会了。
如今,回去的路是越修越好了,而我,却离老家越来越远了。前几年,我开始迷上了徒步,于是山南海北走进了一个个的乡村,走东闯西爬上了一座座知名不知名的山,可是我觉得我再也找不到回老家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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