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北京】地铁上一句夸奖，我掉了眼泪。

我曾经听过各种各样的夸奖和赞美，真心或假意。

在杰克琼斯买衣服，殷勤的工作人员说，你的脖子很好看，确实适合穿衬衣。

我的个子不高，身材又太消瘦，外貌也不惊艳，实在找不到地方好夸，夸夸脖子也是好的，这是一种人之常情，也是一种商业策略。

彼此心照不宣就好。没有不喜欢接受赞美的人，谦虚大多数时候只是一种防护罩。

她自然认为，多说一句好听的话，卖出一件衣服的可能性也就大一些，恰好我也喜欢那件衣服，所以我乐得成全。

在公司里，同事经常会夸赞，你的腿型很标准，你黑头发更好看，整个人显得精神洒脱，亚麻色不符合你的气质。

一个人一天中，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公司里度过。虽然『无亲无故』，虽然不至于非得『推心置腹』，虽然打开公司那扇门，大家都在各自的轨道里颠簸周折，但是这相处的光阴，不算短暂，亦不算浅薄，甚至胜过亲友与爱人更多。

在这段光阴里，我们各司其职，偶尔谈笑风生，互相称赞，也是寻常事，虽然嘴上玩笑说“每天这样商业互夸真的好吗？”，但其实内心是清新和愉悦的，无论是否货真价实，但迷人的，往往是夸奖这个行为本身。

工作室的气氛因此而明媚，由于工作带来的疲倦之感也即刻获得了荡涤，像是蒙上一层灰尘的玻璃窗忽然清明透亮。

这也是一种人情上的联结。

室友曾经说，我的衣品很好。其实『品味』这个词，实在是一个主观色彩过分浓厚的词语，也即是说，甲之熊掌，乙之砒霜，不同的人会有不一样的参照体系和欣赏结果。

万紫千红不一定能够让你平添春色，素面朝天不一定彰显不出你的气质脱俗，像浣纱的西施那样淡妆浓抹总相宜的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还是应该懂得避重就轻，合适自己的才是最好的。

我喜欢的，自认为能够把握和掌控的，还是白衬衣牛仔裤，或者黑色的休闲裤，加一双白色的平板鞋，自然妥帖，在波诡云谲，时尚更迭的现代社会，以不变应万变。

如果这也能够被称作一种品味的话，大概拥有品味不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自然，得到最多的夸赞，来自于我的文字。写作这几年，没有著书立说，也没有获奖无数，更没有功成名就，赚得盆满钵满，但却因此获得了，一群来自五湖四海的，各行各业的，文字上的有缘人，有缘人是知心人。

他们不一定参与我的生活，不一定知道我的模样，以及岁数，甚至性别，许多人一度对此怀有误解，所以说，仅凭一个人的文字的气质去追根溯源，揣摩一个人的身份，是带有风险的，但他们从来不吝以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的言语来馈赠我。

得到最多的评赞，是文字优美，意境幽微，感情深厚，绵密真挚，恬静细腻云云，甚而有人说，是我文字的信徒，以及，因为我的缘故，对文字有了虔诚的情意，对标点符号这样的小细节，都小心在意，而后者，是我最乐意听到的回音。

不一定完全符合，但是我一一笑纳。自然也有否定的声音，如果言之有理，感激不尽，因为有人当头棒喝，指点迷津，如果只是无耻谰言，胡说八道，大可置之不理，云淡风轻，如果心情不错，也可与之针锋相对，据理力争，很少做这种事，但为数不多的几次，大都以胜利告终，不过回头想，又觉得大可不必，有这个闲情逸致，多翻几页书，多写几行字，甚至多发一会儿呆，仿佛都更实在。

有时候我能够分辨，这些言语里的真假是非，因为毕竟有着一些人生阅历，并非全然的白纸一张，有时候我也糊涂，不知道那人闪烁的眼光，动人的言语里，有几分掏心掏肺，又有几分，不过是信手拈来的礼貌周旋。

但有一种人，我从来不会怀疑他们夸奖的诚实性，那就是亲人，尤其是父母。

我这样说的意思不是因为他们不会撒谎，他们也会撒谎，因为撒谎是人之常情。

他们也会盲目自信地认为自己的孩子就是最好的，哪怕他鼠目寸光，哪怕他贪小便宜，哪怕他好吃懒做，他们都会认为自己的孩子，是天底下最难得的，最值得骄傲的。

他们含辛茹苦地养育是真的，他们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心愿是真的，他们见好就收不再强求的妥协是真的，他们山穷水尽一无是处时候瑟瑟缩缩榨取出来的那点自豪感也是真的。

所以张爱玲说，父母对孩子的爱，总带着点傻气。

妈刚学会用微信不久，发来的消息经常有错别字，以及莫名其妙的符号。包括前几天，发来的生日快乐用的是『您』，但是谁也不觉得有碍。

虽然我们也经常因为一些琐事互相抱怨，但内心明白，有些包容和宽厚，如果不是亲人，也没有别人了。

这种笨拙而迟钝的关怀，其实就是爱本身了。

我说到这里，是因为妈再一次说起了那句话，我曾经以为自己处处都不如人，但是生了你，我睡着了都会笑醒。

妈的话夸张到我在人挤人的地铁上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我知道自己渺小敏感，偏执脆弱，没能活出他们喜欢的样子，我知道我在不同的城市流连忘返，不愿意守在一座小城市好好生活让他们忧心忡忡，我知道我给家里电话打得少总让他们觉得我不听话懂事，我知道别人家的孩子非常优秀，让他们打心眼里羡慕，他们也偶尔会将我拿出来和他们比比划划，我也会郁闷抵制。

我知道，她也知道，他们都知道。

但是这些都没关系，我依然是那个让她感到骄傲的人。哪怕我多么不完美，在他们心目中，我始终有别人比不上的光彩夺目。

在别人眼里不过如此的每个人，却是另一些人心里的无人可及。

看着妈发来的那句话，让我不知不觉泪盈于睫。

她为我骄傲，我又何尝不为她骄傲。虽然她常常絮絮叨叨，虽然她偶尔不讲道理，虽然她刀子嘴豆腐心，虽然她没有受过多少教育，提起笔写字都会颤抖，虽然她不会说流利的普通话，但她是我妈。

我才恍然大悟，自己有多久，不曾赞美过她一句，或者说，似乎从来都淡漠了这一节，其实爸妈，也是渴望，并且需要被赞美的。

我才想起不久前网上看到的新闻，一个护士母亲在路边撇下自己的孩子救护一个晕倒在地的大爷，当儿子笑着说妈妈你真棒的时候，她情不自禁放声大哭。

我想我是懂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