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初中开始读《红楼梦》，抱起你这本厚厚的书，单纯地凭自己喜欢，囫囵看完。不过是喜欢的章节，多看看，遇到艰涩难懂、幽深曲折的就跳开去。曾经喜欢大观园闺阁才女们的诗词，将它们抄录下来，在清晨的水边一遍遍诵读。林黛玉的诗文我尤其最爱，背诵的最多。虽然明白这些诗词都是你借她们各人声气、心思而写。
成家后，在忙家务，忙工作、忙孩子的空闲里，我会随手翻开《红楼梦》，从翻开的哪一页读起，时间允许读过几页便是几页，算来已经做了你三十年的读者了，其中一本《红楼梦》已经被我翻到了稀烂。
三十九岁，多么美好的年纪！正当生命的壮年，正是人生的上升时期，可是你却早早的告别了这个凉薄的社会，含着多少忧愤走了。
走了就走了吧，人生的巅峰你已经到达，人生的全部苦难你已经承受，所有要思考的已经全部思考过了，所有痛苦过的，都已经痛苦过了，你已经痛到心冷身累……对你来说离开这个人世的只是肉体，你的灵魂已借着《红楼梦》在人间永生。
假使你还活着，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将《红楼梦》写完整？然后归隐山野，修禅修心归于静寂，像暮年的王维，诗里诗外透着禅意？你做不到。王维他是一个无法完成自己向往的家国功业，在朝庭权势倾轧的无奈里归隐的士大夫，他没你这般苦痛！他只是纠葛自己功业未竟，退隐修行。
学李商隐，写别有新意的诗文，曲折隐晦，文词华美的表达自己的心迹？你也做不到，李商隐他还在仕路上，他只是一直在感慨自己盖世才华，冲天的志向不被人重用的抑郁难遣罢了。
你却苦难深重！社会撕裂开它所有的残酷，将不幸的你扔在了人间炼狱最底层。如果你活下来，走完一个人的命途，你该如何渡过余生？和社会和解、和自己和解，看淡看空所有，然后等待死亡的召唤，就这么活下去三十九岁后面的路，你做不到。
我已活过了你的三十九生命之槛，我曾迷恋你营造的花木葱茏，琳宫崎骏，我曾向往你笔下铺陈的欢歌盛宴、繁华盛景。
可我一遍遍读过《红楼梦》后，我站在《红楼梦》里风光旖旎的山谷低处，却看见站在苍茫天之尽头，独对天宇空阔无际的你；站在无涯峰顶，歌也罢、哭也罢，仰天长啸无人回应的你。
我想绕开，绕开你书里书外、围裹着大观园的层层谜团，我想径直攀爬走近站在危隘峭壁，站在与天相问的你面前，行吗？
你留下了穷尽一生也难解的许多迷。迷里迷外都让多少人费解难思。你假托石兄——那块无才补天的石头，历经人间的生活后，隽刻记录来说明《石头记》的来龙去脉，有些人据此说《红楼梦》作者不是你，你只不过是一个悼红轩里历经十载，增删五次，分出回目的人。
其实，你远远挥手撷来天边的一块石头，让这块石头载来一段仙界神话，将故事来历虚幻，以免招人注意。
十年的时间，一个人只潜心写作，要写出多少稿纸，你只专心这一部书，连续改写抄录了五次之多。你岂止是编辑出章回？这一整部书，是你反复呕心沥血之作……。
你也知道你写的这部书的价值，它是旷古奇书，虽然你很低调，但是你还是隐隐地透露出，它与中国历代小说迥然不同的价值。
的确，《红楼梦》它不止吸纳了前人的作品通俗市井人物故事离奇曲折，你还用宏大的手笔，优美典雅地款款讲述了世人仰慕的风花雪月；一层层由远及近，详尽描绘了世家贵胄的钟鸣鼎食。
有人在蒙本，戚本，程家本，程乙本里做对比，对不同的批语里做研究。
还有人在发掘你草蛇灰线的布局，你全书中隐藏着家事，皇家的秘密。有些人在感叹你大观园的富丽，研究荣国府，宁国府、大观园布局结构。可我身居山乡，只有一本《红楼梦》，只能一遍遍在书里读你。
《红楼梦》里，你营造着三个层次，中层是：贵族宅院的重门次第，富丽繁华；是家族聚会的喜庆热闹，畅饮欢游；是家居的人际祥和，时日安好的贵族之家众乐融融。
《红楼梦》书本下面却沉淀着一个荒草无尽，坟丘连连的阴测测无量之地。这里群集着多少孤魂野鬼在哀怨长叹，呼号悲戚着命运无常。他们是底层为了衣食，屈辱挣扎普通百姓；他们是官场里费心经营，苦熬忍辱期待攀升却无奈被清洗的失败者；他们是被欺凌的奴隶，是盛世美景里倒下的饥羸之躯，是不甘忍辱与强势抗争屈死的冤魂……，那些没有去仙界的红楼人物，大都沉沦在这里哭嚎哀怨。
他们都在悲怨自己不可自主的命运，被强加、被凌辱、被屠宰的命运，他们虽尽力摆脱，尽力爬升，尽力迎合但终无法逃脱的命运。
《红楼梦》上层是一个空旷的荒野，你在那里，孤萋萋一个人面对着寸草不生的戈壁荒丘，你一个人对着黑漆漆暗夜，莽莽的苍穹仰首呐喊，夙夜忧叹……。几百年了，你还是一个人，还在焦虑，还在质问，还在思索，一个人的路该怎么走下去是正确的？一个人该怎样追求自己情爱、情感、理想？一个人为家族、为民族、为国家该承担什么样的责任？一个人在家国与个人意愿之间如何割舍？如何选择？
你太孤独了，孤独到只有你伫立在空旷山巅的高处，抬头问天。芸芸众生，没有多少人关顾你思考的问题，他们都在汲汲追求怎么活的更好，怎么才能占有、拥有更多？怎样才能离社会标榜的成功近一点，再近一点？怎样将一生为人子、为人夫、妻、为人父、母的责任扛起来，怎样为家族、子孙谋取到更多？怎样做才是一个有用的人、成功的人？
你太矛盾了，矛盾到自杀自伤，心痛难熬。你想个人独立，你想个人自由，你想做自己喜欢的事，不想背负起泱泱大族几百号人的家族责任；你不想为了祖先的荣光持续绵延去竭尽全力，为了家人的高贵地位、锦衣玉食的幸福生活去卑躬屈膝，你不愿意委屈自己逢迎奉承，只为了继续维持家族荒淫无度。可家族灾难临头，家族分崩离析，家人零落，你深深自责，庞大的豪门贵族，顷刻被瓦解，你无能为力；家族离散，骨肉至亲挣扎在困顿悲戚里，你无力解救，你自己也深陷泥沼，无力自拔；
家族跌入深渊不是你的错，没有人能在皇权的倾覆下力挽狂澜，解救自己家族的灾难。你也无力解困自己的危局，更无力解脱他人的苦痛，你在一层层的磨难里饱受折磨，承受着众叛亲离，孤立无援，忍受着白眼与讥刺；你还要苟且活下来继续偷生，只为了心中的思考与质疑。
祖宗在高天叹息，宗族在风雨中飘摇零散，你如一片跌落在林间的枯叶，无力再升上天空，然而跌落在地的重创，更让你看清了社会的本真。
你看见一个悲剧性的社会：追求衣食者不得衣不得食，努力谋求官的没高兴几天，枷锁戴在了脖子上；谋求儿孙福禄绵长的，儿孙一败涂地；求现世安好的突遭横祸……
你看见的是一个陷落的社会，荒淫无度又骄奢淫逸，阶层鸿沟加剧，贫富分化两重天，每每相逢，必是狭路，都是殊死的较量。
你看见的是一个失序的社会，高处庙堂的朝不保夕，忧惧难安；身处市井的在强横的勒索、胁迫里偷生；匍匐在地的在跪地乞怜告饶不死……
你看到是一个层层枷锁紧紧楛住每一个人的社会。文字狱的残酷，株连九族的血腥，让整个社会喑哑。
你看到是一个高墙林立的社会，严刑峻法冷冷地竖起戒备森严的高墙，人心危惧，竖起相互倾轧的高墙。
个人竟然如此卑微渺小到不能发出任何属于自己的声音，即使跪地再三叩首，生死也不由自己。你也看见每一个人在尽力谋划自己的金钟罩，铁布衫，寻求各种方式的庇护，奈何偷生，你也看到每一个挣扎偷生的人，还是因为各种缘由要被死去……，悲剧的社会，社会的悲剧！
在这样的一个境地，今天活着，明天还能活着？担当起家国，实现个人的人生价值与抱负，那只是皇帝恩准你为他效犬马之劳，是皇家允许你为他战天斗地。
今夕，家族在历史的云烟里散落，聚族而居只是传说，我们每个人在高悬空中的一间水泥阁里容身，每一个人都只为自己负责，为自己的家庭负责，无需再担负整个家族的命运。
可是我们又走进了一个个不同的集体里：单位、公司、乡村、县镇里；在这些团队、群体里寄身、随波逐流，身与心都在流浪。
我们要争取做一个有价值的人，即使平凡也要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要随时为了那个自己容身的群体、团队去奉献，奉献青春、奉献热血，包括生命。
我们要听从长辈，还要服从组织，遵从领导，还要尊重团队，还要敬重社会高高矗立的通用的价值。
我们的婚姻还是衡量门当户对，还要对比经济差距，还要权衡房子车子权力，在物质的占有量里权衡选择。两心契合、生死契阔，天上人间永远追索、寻觅的爱在哪里？
我在那儿？我容身何处？我寄身何地？我还是湮没在一个个群体，群体只有一种模样，不允许特别出现。
你扛住所有的压力，做了自己想做的事，能做的事，在饥寒与凄凉里完成了自己的恢宏之作《红楼梦》，将自己生命的价值推到高处，将不舍的追问推送到天际里回荡。
我们又该如何做自己，在生于斯，歌于斯，哀于斯的土地上继续着每天的日子？
平凡的日子，不过是追逐面包的日子，有的人追求到面包后，还想追求，里面应该再加点菜，抑或再来点肉，得到的满足与开心也不过如此。
人生白驹过隙，所有的经历只是梦幻，肉体灭失，精神却永存。做自己，做自己喜欢的事，即使终没有获得世人嘉许的“成功”，依然是正确的路途。做自己喜欢事里才有自我的存在，寻求生命的路途上才有自我的欣慰与喜悦。
且在有山有水的一程程路上走近你。
辛琳于2018-11-6
图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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