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

从小叫他老爸，觉得那个“老”字亲切又温暖，很久很久以后才意识到它还有另一个意思，衰老。

大学二年级的寒假，那天早上我跟老爸在家门口聊天晒太阳，有个满头白发的老头歪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经过，他的头耷拉到一侧，嘴角还淌着口水。老爸看着他说道：“儿子，你看，那个老人以前是全镇最帅的，老了以后变成这样了！”他停顿了一会，又缓缓道：“老爸也要老了，你怎么还没长大。”

我的鼻子猛然一酸。老爸老了吗？那个从来都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超级爸爸竟然也会老吗？

小时候我有点害怕我爸。他说话很大声，中气十足，胳膊上条条青筋暴起，跟老树根一样，胡子两天没刮就又黑又密，扎得人脸生疼。对我们几个孩子他很少有什么亲昵的举动，我在他面前也一向小心翼翼，生怕惹他生气。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不喜欢他，事实上他是一个让我自豪和崇拜的父亲。他是我们小镇最能赚钱的人之一，他也是公认的聪明人，许多人碰到了难题都会上门来跟他商量，请他帮忙出谋划策。

但是其实老爸年轻的时候很穷。他23岁的时候去我外婆家提亲，外婆和舅舅们都黑着脸不搭理他。他实在太穷了，在那个人人都穷的年代他都得算最穷的那个，家里仅有的两间土坯房连屋顶都不完整，碰上下雨天得戴着斗笠在屋里做饭。可是我的母亲却看上了他。在外婆和舅舅们的坚决反对下，他直到26岁才把我妈娶回了家，给的聘礼是借来的150块钱和一块绣着只熊猫的手帕。结婚那天外婆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嚎啕大哭。

“虽然他穷得很出名，但是也勤快的很出名，连种出来的地瓜都比别人的大，我想嫁给他至少不会被饿到。”二十年后，面对我们的追问，老妈还是羞得满脸通红。

 “你没说实话！”弟弟撇了撇嘴：“你肯定是被老爸的帅气迷住了！”

从仅有的一张照片来看，年轻时候的老爸确实很帅。

我妈没看错人，老爸真的非常勤快。他憋着一口气，想证明他能让自己老婆过上好日子。每天干完了生产队的活，他就偷偷跑到煤矿上去干点私活，那都是用板车拉煤等最脏最累的活，直到晚上八九点钟才摸着黑回家。下雨天生产队不用出工，他就在家编竹筐，等到赶集的时候拿去卖。“总之，一分钟都没闲着，干的像牛一样！”老爸在回忆这一段的时候一脸的不甘心，因为即使他这样努力，他还是很穷。年仅8岁的小姨第一次来走亲戚，我妈按照风俗得杀只鸡来招待她。当时正下着大雨，鸡肉还没炖好，小姨却不顾一切的冲进雨里，连滚带爬的走了七八里山路逃回家。一进门，她就哭着嚷道：“大姐家的房子快塌了，好吓人！”

不久，改革开放了，生产队散了伙，老爸种起自家的地来自然更卖力了。但是他很快发现，种地并非最好的营生。身边有一些人在做生意，这些人变得那么有钱了！“种地一个月只能赚五块钱，听说做生意一天都不止赚这个数！如果他们可以，为什么我不行？可惜没有本钱！”老爸向老妈感慨道。老妈默不作声，转身到卧室拿了个枕头出来，用剪刀剪开枕头套，取出了一个小布包，里头包着150块钱。

外婆怕她女儿受苦，把老爸那150块聘金都给了她，并且叮嘱她一定要藏好。

靠着这可怜的150块钱，老爸也开始做生意了！本钱太少，做不了大买卖，他就跑到山头上的一个自然村去开了家小杂货店，每天天不亮就得从山脚挑货上去。他把货架擦得干干净净，把货摆得整整齐齐。小孩来给家里打酱油的，他就给他们一颗糖，结果全村的小孩绕着道都要到他的店里买东西。有邻村的人过来办事，没地方吃饭的，他就请人到自己店里喝碗粥，反正米是自家种的，不要钱。山里人实在，因为一碗粥就都成了他的忠实客户。一年以后，老爸的杂货店就搬到了山下，门面扩大了三倍，做起了批发生意。又过了两年，年三十那天他盘完账，发现当初那150块已经变成了10万，那还是个“万元户”就让人羡慕嫉妒恨的年代。

“你不要以为做生意很简单！”老爸说：“把货进进来，然后傻坐着等人来买，你会亏得连货架都得当掉！做生意比的是智商，什么东西好卖，怎么卖都得花心思去琢磨。我做生意几十年，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想想自己一天下来做的每一笔生意，哪里对了，哪里错了都会牢牢记住。”靠着这样的用心，不论他是开杂货店，还是后来的经营小煤窑、批发木材，他都从来没亏过，并且把生意从几分钱一笔做到了几十万一笔。

他再也不是穷人了。不过，本来他可以更有钱的。在煤炭价格疯涨的那几年，他正好在外地买下了几个小煤窑，刚开始赚钱的时候，突然收到了一封匿名信，要向他“借”五十万，不给就要“关照关照”他，信的结尾署名“斧头帮”。老爸不动声色的把信收起来，然后去买了把非常锋利的匕首，往裤兜里一踹，就继续为煤矿的经营而忙碌。“斧头帮”见状又给他写了两封信，老爸还是不搭理他们，直到第四封信。第四封信里说，你有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女儿在XX中学念初一，两个儿子在XX小学，如果你再不给钱，我们就“关照关照”他们。老爸那天连夜赶回了家，不久就卖掉了正在赚大钱的煤窑。

“和你们比，钱算什么！”我们稍大一点后老爸给我们讲述他的这段经历。那时候他已经知道了那个“斧头帮”其实是他的一个表弟冒充的，他怒不可遏，但是他没有报警，也没有去质问他，只是跟这个表弟断绝了往来。

 老爸并非一直都是这么强悍，我知道他被吓晕过两次。第一次是我弟弟出生的时候，难产，他在产房外听到我妈痛苦的呻吟声，当场就晕了过去。第二次是因为我。10岁那年我跟同学打闹的时候摔断了右手，老爸心急火燎的把我送到医院，医生一碰我的胳膊我就歇斯底里的叫唤，结果老爸身子一软就歪倒到了地上，医生赶紧过去掐他人中，而我，从那以后再疼我也不喊了。

老爸书只念到初中，但是在教育孩子方面却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初中以前，他在我们面前终日不苟言笑，威严无比，他说什么我们都不敢不照做。初中以后，他却开始跟我们聊天，他会问我们在忙什么，如果要我们做什么，他也会先跟我们解释一下要我们那样做的原因。等我们离开家到县城上高中了，每次回家他都会让老妈准备一桌好菜，然后边吃边和我们瞎侃，家长里短、生意盈亏、国际风云，什么都聊，有时候还会让我们陪他喝瓶啤酒，这时候的老爸已然是我们的一个贴心朋友了。

没有打没有骂，没有择校，没有补习班，他不是“虎”也不是“狼”，他就是个纯粹的“爸”。我们三姐弟最后都考上了不错的大学，有人慕名来向他请教怎么管小孩，他答道：“最重要的还是要多交流！”

哎，老爸，你知道你这话答得多么高大上吗？

 这样的老爸，我越长大就越喜欢他，越崇拜他。在我心中，他的形象一直都是那么高大，这样的印象遮蔽了我的双眼，以至于我没有注意到他早已需要靠染发来遮盖他的白发。

他几乎是一夜之间就老了！有一天他跟我说最近爬楼梯的时候膝盖酸疼。在我的坚持下，他跟我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是膝盖严重磨损，而且里面有囊肿，以后要少爬楼梯，更不能做剧烈的运动。“怎么会！”我无比诧异，在我记忆中老爸从来都是走路生风，雄赳赳气昂昂。医生白了我一眼，责怪道：“都快六十的人了，还问怎么会。年轻人，老了就是这样，要照顾好你爸啊！”我像被电了一下，突然想起老爸现在经常会忘记东西放哪了，原本挺得笔直的背有点驼了，声音也没有以前那样浑厚有力了。

他真的老了！

走出医院的时候，老爸一脸不好意思的说道：“儿子，以后老爸会不会老到吃喝拉撒都需要你们来照顾？”

哦，我的老爸，我亲爱的老爸爸，不管你老到了什么程度，陪着你、照顾你都是我最大的幸福！

 “老爸，我已经长大了。”我拍了拍他熟悉温暖的肩膀。

再过几天就是父亲节了，再过几个月我也要当父亲了，在此我祝天下所有的父亲节日快乐，谢谢你们，总是竭尽全力把最好的给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