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阿花

阿花终于在婚礼前一天收到了定制婚纱。

当她站在镜子前看着换上了婚纱的自己时，才终于有了要作为人妇的紧张感。她轻声问自己，准备好了吗？真的确定要嫁给他吗？而手机铃声就在此时不恰当地响起，吓了阿花一跳，心脏突突地猛烈跳动了起来。

“婚纱到了，对吗？”

是明天的新郎，阿发。

“对，到了。刚刚试过了，没有问题。”

“行，到了就好。早说没什么大事，实在不行就租婚纱摄影店的那一套，又有什么问题呢？之前非要纠结这点东西，吵得大家都不得安逸。算了，不说了，忙着呢。等会你有空，就跟那婚纱摄影店打个电话，把打算租的那套婚纱退了。”

不知是因为刚刚被吓到后的后遗症还是阿发从听筒里冒出的尖锐噪音，阿花觉得此刻自己的脑子有无数只苍蝇在飞舞，而为了显出好身材的婚纱也令她喘不过气。不等阿花回答，电话就被挂断。

一瞬间家里又安静了下来，阿花的心跳声，清晰可闻。

是自己无理取闹了吧，已经被盖棺定论成无理取闹了吧。算了吧，现在还纠结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阿花反手解开婚纱后的绳子，整个人松懈了下来，脱掉婚纱后的阿花将自己扔到了床上，才有了流泪的冲动。

阿花是在28岁经家里人介绍认识的阿发。第一次见面约在了一家远离市中心，环境安静的私家菜馆。由于太过于安静，两人都显得局促而沉默。阿发介绍自己今年30岁，事业稳定，是时候考虑结婚了。阿花听完后除了尴尬赔笑，挤不出一个词来，而她清晰地记得胃就是那时开始隐隐作痛的。

不算是一次愉快的约会，可他们还是有规律的交往着。每天保持固定的交流，每周见两次，相处三个月后了解了对方的脾气和底线，也知道了自己对对方的底线。

阿花清楚地知道她不爱他，连喜欢都很难说的上。同时阿发也不见得对她有何爱意。很多次她都想问出口，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有些恶作剧般的心情，那个场面光想想都令阿花激动不已。可最终她也没有那么做。

阿花清楚地知道她和阿发不过是相互拥抱取暖的成年人。就像去游乐园，2人一行的项目，只有她和阿发独自一人，自然被安排在一起。阿花知道自己一定会结婚，结婚的对象从之前的阿忠到后来的志明，但最终都成了一段记忆，被封锁在记忆最深处的铁皮盒子里，随着时间的游走，最终落上厚厚的一层灰。而如今开往婚姻坟墓的列车，谁人都是成双成对，而她和阿发搭配在一起也没有什么不好，更何况还能拿到头等舱的门票。

阿花睁着眼躺在床上，盯着一处发呆，直到眼睛有些酸涩才使劲地眨了眨眼，意识在此时才重回阿花的大脑。掏出手机给婚纱店打了电话，对方说押金没有办法退还，这是之前就了解过的事情，阿花忙说应该的，她明白。最后对方祝阿花新婚快乐，阿花别扭着说谢谢，感到有些难堪。

挂掉电话的阿花点开了微信，最新的聊天几乎全是朋友们的祝福，阿花看着那些美好的祝愿，感受到了一阵酸涩蔓延整个胸腔，她的脑海中闪现出了各种逃跑新娘的景象，她甚至期待着阿发能先上演一出逃跑的戏码，她愿意是被落下的那个人，穿着婚纱看着新郎逃跑，在场的人都向她投出同情又八卦的目光，嘴角扯出不明原因的笑意，这样都可以。或许是她和阿发的生活太平淡了，阿花总是期待发生些什么，即使是搞砸这一切都可以。

刚开始和阿发在一起时，两人都保持着礼貌的克制。各自工作，互不打扰，尊重对方的朋友圈子，不喜欢也只是皱皱眉头，冷静地劝告自己不要太在意。之前是因为不熟，后来是怕搞砸那段关系。阿花已经28了，懵懂地爱过一个人，刻骨地爱过一个人，她太明白自己在爱情里拥有着怎样令人窒息的情感状态，这种状态虽然不能说是阿花一人之过，可她终归难辞其咎，终于在这一段关系中她怕了，她努力地令自己冷静克制，她告诉自己这是在之前恋爱成长课中学到的，于是很顺利她拿到了车票，可以走进一段婚姻。可她却犹豫了。

阿花点开与阿发的微信聊天记录，最近的一条是：什么时候把宾客名单发给我？时间显示5天前。他们很少微信聊天，基本上都是电话，三言两语说清楚，省时省力。阿花滑看了几段聊天记录便没了兴致，于是点开了阿发的朋友圈。阿发的朋友圈就如同阿发的人一样，呆板无趣，全是转载的最新政策又或者是为了鼓舞人心的心灵鸡汤，关于生活的分享一条也没有，意味着关于阿花的存在也未曾出现过。这是阿花之前就知道的事情，可那一瞬间仍不免有些失望，究竟是为何要娶她为妻呢？

阿花不明白。以前不介意，可如今却有些介意了。阿花忍不住咒骂自己，走到这一步不都是你自己自作自受吗？有无数次可以拒绝的机会，你都错过。你默认了剧情的发展，却又在结婚的前一天后悔迭迭，谁都不会理解和同情你，只会觉得你是个任性又无知的老女人。

阿花感到胸腔积攒的酸涩气球快要爆掉了，她连忙站起来深呼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她开始思考为何今天会让情绪到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之前不就是打算硬着头皮咬咬牙带着与生活抗争的决心就头也不回地走下去的吗？是因为阿发那通责怪电话吗？又或者将它归咎于婚前恐惧症？定制婚纱不是非要不可，阿花心里很清楚，这件婚纱不会改变他们婚姻的本质，可越是不纯粹的事物就越需要被包装，她需要这件婚纱给她幸福的错觉，也需要这件婚纱给她身边人，她很幸福的错觉。阿发自然不明白这些，阿花也不能和阿发解释这些。

总不能告诉新郎，我要这件婚纱就是因为我需要造就一个爱你的错觉吧。

外面的天突然就黑了下来，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阿花体会到了难得的宁静，也许是因为之前的情绪波动，此时内心的平和令她感到一种破碎的柔情，甚至觉得如果此时阿发打来电话，随便说点什么，都可以唤起她内心柔软的一面。

但，当然不会有。阿发现在应该还忙着工作上的事吧，其实婚礼的事情她和阿发都没有出上什么力，大部分都是两边老人在操心，他们做的不过是将结婚的打算通知了家里，随后的事情都变成了双方家长的事情。

看着自家孩子终于有了归宿，他们忙活起来都带着欢快的节奏，看着父母脸上无法抑制的笑容，阿花也有过一段时间的投入，但那种热情很快就消耗殆尽。

拍摄婚纱照的别扭、订酒店的意见不合、挑选礼服的敷衍、各项需要他们做决定的琐碎之事都是双方不停交涉不断说服与被说服的过程，总有一方妥协才能结束，而每一次的妥协都像是一颗有毒的种子，阿花不知道哪一天它们就会长大，结出不可预料的果实，在那时阿花才知道原来她和阿发是如此的不一样。

其实阿发也有优点吧，不然阿花也无法忍受这么长时间，甚至答应阿发的求婚。说是求婚，但阿发的语气就像约阿花去吃个饭那样平常。

那是他们认识近一年的时候，阿发约阿花一同晚餐。期间，两人同往常一样，依旧冷静而沉默。吃到一半时，阿发突然说：其实，你觉得我怎么样呢？

“怎么样？”阿花没有明白，狐疑地问道。

“对，其实我们认识已经不短了，如果你觉得没有什么问题，我觉得我们可以考虑下一步人生计划了。”

“计划？”阿花似乎有点明白阿发的意思了，可她不知道该做出何种回答，于是只好将皮球扔给对方。

“你可能觉得这样跟你求婚有点草率，但我们已经是而立之年了，凡事平静克制一点没什么不好，你觉得呢？”

“我觉得…什么？”皮球再一次被扔出。

“就是你觉得我们明天去领结婚证，怎么样？正好明天上午我会去那边处理一点事情，完了之后跟你打电话，我们把证领了，在商量办婚礼的事。”

“明天？”阿花的胃在那时又开始隐隐作痛了，她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这局面，不能转身逃走，那样之前的努力都将白费，无法开口答应，因为有一双无形的手扼制住了阿花的喉咙。而这些在阿发的眼里不过是阿花因为太过于激动的一系列反应。

他不知道阿花一点也没有被求婚的激动心情，甚至希望这一切都是在做梦，或者最好是时光倒流，回到最初的时刻，阿花一定要阻止这场遇见。但一切都来不及了，最终在阿发的催促下离开了饭店，返回了家中。

这么看起来，即将要携彼此的手走进婚姻的两人在对方心中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对那两个人而言依旧是个谜。阿花感到有些无力，可即便是这样，还是硬着头皮给阿发拨去了一个电话。

“跟婚纱店打了电话，押金是退不了了。”

“嗯，好。那之前就说好了，没事。”

“嗯……”

“嗯，还有事”

“嗯……忙完了吗？”

“差不多了，明天早上要早点起，化妆师大概7点到。”

“哦，好。我知道了。”

“没什么其他事，我就挂了。”

……

阿花持久没有出声，阿发也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电话两端突然沉默下来，过了许久阿花才察觉到眼泪已经侵湿了枕套，怕被阿发察觉，她赶紧猛灌了一杯水，才说道：“没事了，就跟你说下已经退了那件婚纱的事。”

“嗯，好。今天好好休息。”

挂断电话后，阿花看着对面楼的点点灯光，感到了一阵从未有过的轻松，她终于肯承认阿发就是那个会与她进入婚姻的人。她所有的默认、妥协都是意料之中会发生的结果，而以后也将会一直这样下去。

那，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不是吗？

反正与不同的人相处会呈现出不一样的自己，既然这样，就这样一直下去吧。

阿花想。

反正明天很快就要来了。

（灵感来于金歧玟《新娘阿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