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晨歌轻扬
玄奘的《大唐西城记》曾经说过一个故事，我试著翻译如下：
从前从前，在羯若鞠阇国人还很长寿的时候，旧王城“拘苏磨补罗”的国王名号叫“梵授”。梵授福慧双全，文武兼修，声名远播，四海臣服。他有一千个儿子，个个智勇双全；还有一百个女儿，个个貌美气质优雅。
那时有位仙人在恒河畔边苦修，凝神禅定，不知不觉，经过了几万年的光阴。他的身形渐渐变得像枯木一般，成群的飞鸟落到他身上栖息，留下许多孟加拉榕的种子在他的肩上。暑往寒来，这些种子渐渐发芽，在仙人身上蔓生，枝叶繁茂成必须要两臂合抱的大树。又经过不知几年，仙人从禅定中归，起身时想要砍去身上的树，却怕树上的鸟巢会翻复，于是就把树木扛在肩膀上。人们赞叹他的慈悲心，于是尊称他为“大树仙人”。
有一天，仙人漫游观看河边林木美景，撞见了国王女儿们互相追逐嬉戏。阳光下欢笑著美貌的公主们，映入仙人的眼，升起了仙人那人间爱欲的心。仙人于是造访王宫，要向国王请求聘请公主为妻。
国王听闻仙人造访，亲自迎接慰问：“大仙您已证得悟出世情，何事今日光临寒舍？”
仙人答道：“我住在山林草泽间，已经许多年。那天出定游览河景，看见大王美丽的女儿们，心生爱慕，特别远道来请求您赐婚。”
国王听了，一时无计可施，只好对仙人说：“请您先回去，等我们选定良辰吉日吧。”仙人听命，就先回到山林隐居之所。
于是，国王一一询问女儿，却没有一个愿意嫁给仙人。国王害怕仙人神威，心里非常忧虑，脸色日渐憔悴。
最小的公主趁著国王处理国事的空档，从容提问：“父王有一千个儿子，邻国也都仰慕您的威名，为了什么缘故，您看起来如此忧愁，好像在害怕什么似的？”
国王叹了口气：“大树仙人前来向你们姐妹们求婚，可是你们却没有一个愿意。仙人苦修证得神通，能够赐福也能降灾。他既然已经亲自来求婚，如果不能如愿，一定会瞋恨发怒。到了那时，我们王国可能会灭亡，连带先王也会受辱。我深怕这样的灾祸将要降临，真的非常害怕！”
小公主听了，心里歉疚，于是提议：“因为我们的罪过，才让您面临这样的忧患。女儿愿意献出微贱的身躯，来求取我们王国的延续。”
国王听了非常高兴，立刻命令送嫁队伍送小公主出城，一路直奔仙人的居处，向仙人致谢说道：“承蒙大仙屈尊青睐，我冒昧带来最小的女儿，奉献给您，供您使唤。”
仙人看到还未长成的年幼小公主，很不高兴，对国王说：“你竟敢轻视我是个老头子，居然挑了这样一个丑丫头要许配给我！”
国王害怕说道：“我问遍了每一个女儿，没有一个愿意嫁您。只有最小的这个女儿，愿意来听从您的差遣。”
仙人听了非常愤怒，于是发出恶咒：“叫那九十九个看不起我的女子，马上腰弯背曲，形体毁坏，一辈子得不到姻缘！”
国王听了非常著急，马上派人察看，九十九个公主果然全都驼背了。
从那时候开始，这个王城就改名叫“曲女城”了。
年少时初次读到这个故事，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一颗可以为了不伤害树上的鸟儿，决定不砍树，把大树扛在肩上的柔软心灵，怎么会无视最小公主的善良，只是因为被拒绝了，就对无辜的九十九位美丽的女子，无情地发下了如此的恶咒？这样的作为，还有资格被称为是仙人吗？
而这样极端的两种作为，更好像来自两个不同的人；同一个人怎么可能又是如此慈悲，却又这么恶毒？
年岁渐长，想起这个故事，多了几分了解，不胜唏嘘。
那个当下，一心向往尘世情缘的大树仙人，在跃然欢欣的期待心情中，迎来的却是九十九位女子对自己的厌弃；在被拒绝的震惊里，大树仙人觉察的是自己的枯朽老耄，公主们的拒绝正嘲弄著他的不自量力。无法消化这样的难堪，大树仙人恼羞成怒，愤而夺走心仪女子最珍视的美貌。几万年禅定的平静，敌不过被拒绝的羞辱。
其实，人常常认为自己本来就有一个固定的样子，这个样子在遇见各种状况的时候，就会是自己的样子应该会选择的行动。
只是，真相却往往不是这样。我们其实是在各种情境中，才会知道自己当下的反应，经由自己的反应，才有机会看到自己真实的样子。更多的时候，我们也许选择了对自己真实的样子避而不见，却不自知。
花了漫长几万年禅悟修行的大树仙人，大约没发现自己的瞋恚种子，一直尚未清浄吧。发下恶咒那瞬间，善良的大树仙人已经迷失了自己。兴许是感情进入的领域太私密，又太与自我认同贴合。他还来不及选择，就已经因為不预期受伤的痛苦，反射性地攻击了。“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终究情关难过，在仙人发出恶咒的同时，已堕为魔。
我们常常叩问，什么才是真爱？其实，答案这么明显，只看我们愿不愿意去看见。感情的过程，每每要遭逢许多挑战自我价值的瞬间，处理爱的方式，决定了我们的模样。而大树仙人，来不及选择。
选择需要与情绪保持一定的距离，选择需要努力，选择更需要看到的勇气。
我们必须一直练习，直到我们真正可以选择自己的回应，我们才真正能够成为自己想要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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