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能活一百多岁,能见证很多变迁,能体验到异常丰富的人生。我的父亲,卒于57岁之龄,假如他还能活着,也许他会变得豁达,变得开心,不再那么压抑。我们每个人假如都能活得足够长,也许我们都会变得更加完美,都能找寻到最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但是,现实显然不是如此。
我并不完全了解自己的父亲,当我试图摆脱儿子的身份去评价他时,我发现这是很难的。我们父子并没有建立起过朋友的关系,仅仅是父子,我们之间是战争的关系。
从幼年屈服于他的威严,到青少年激烈的反抗,再到逐渐疏远,没等我来得及去主动和他做朋友,他已经去世了,要说最大的遗憾,莫过于此。
我与父亲的关系一直很不融洽,从小到大就比较隔膜。现在回忆起来,我与父亲几乎没有过肢体接触,据母亲说,在我们兄妹小时候,父亲也很少抱我们。这似乎很不近人情,但作为亲历者,我知道这就是我的父亲。他是那种中国传统家庭下父权至上的父亲,太过于注重自己的威严。
但是,父亲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我出生的那个农村老房子,在我小时候,我记得墙上写满毛笔字,“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以及“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等等,还贴满各种爷爷所获得的来自“人民公社”的奖状。
我还见到各种书籍,有一些被束扎起来,放在杂物间,我读高中时,在暑假还翻出来一些打发时间,其中有一本叫《火星来客》,我确信那都是父亲年轻时的书籍,大概是他20岁前后的读物吧。
父亲成分不好,虽未被归为黑五类,但在个人人生发展的规划上,也受到很多限制。在土地及房屋,还有两千余棵树木,都被充公之后,父亲成为人民公社保管员,也就是这个时候,父亲结婚了,娶的也是成分不好的地主家的女儿。
我母亲虽是地主家庭出身,但却不是大家闺秀。她不识字,脾气暴躁,但非常勤劳。也许这是那个时代很多农村地主家庭的普遍状况,致富靠双手,不注重接受文化教育。
也许是婚姻影响了父亲一生,我的父母志趣不投,性格迥异,及至今天,回忆起小时候父母间的战争,妹妹被吓得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都令我心悸不已。
父亲被发现昏迷在床时,已是上午9点左右,依然保持着起身的姿势,我是在医院见到他。当时,他已被救护车送到急诊病房,忙乱了一阵各种手续,做完各种检查,确诊是脑外膜出血,出血量约60毫升,医生推断父亲已昏迷了三个小时以上。
在这之前,我依然还没见到父亲,我赶到医院时,他已经在接受各种检查。当时,父亲57岁,我也是有一个三岁儿子的父亲。
医生把我们家属喊到一起,给了几份通知和协议书,我那个时候才确定,父亲已经濒临死亡,一个57岁的壮志未酬的男人,即将离开这个世界。
现在想起,我不确定父亲是怎么看待这个世界,怎么看待自己的家庭及子女。我有几个同学都是那个医院的医生,我妹妹也在另一家医院工作,我们都很确定手术的后果,以及不手术的后果。
现在想起,我很后悔做了那个手术,父亲早就交代过,如果出现类似情况,一定不要救治,他极度不接受不能自理的生活。但我们经过协商,还是同意了手术方案。
签完字,我和父亲的几个老友,一起从病房推着父亲去往手术室。在电梯里,我第一次认真地注视了父亲。他还处于昏迷状态,呼吸粗重,双眼紧密,但一只手紧紧抓着还没穿好的裤子,他肯定知道自己失态了,他不愿意被别人看见,不管是不是他喜欢的人,他都无法拒绝或者说些什么,他对这个世界已经无能为力,对自己也即将失去感知。
念及于此,那一瞬间,我忽然忍不住,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喉头发紧,就要流下泪来。但那是唯一一次,十个月后,父亲去世,在出殡过程中,我甚至要努力控制不要笑出来。那些仪式感极强的场景,充满荒诞和不现实,我根本不能相信那是为我父亲在举行的葬礼。
父亲做完这次手术之后,多了十个月质量极其低下的生活,大小便不能自理,不能活动,见到自己小孙子,一下哭一下笑。以57岁之壮龄,身体各器官却急剧衰竭,最终再次发病,医生诊断已无接受二次手术的必要,只能等待最终时刻的来临。
那是我第一次从头到尾见证一个人的死亡,整整12个小时,是我父亲离开这个世界的过程,在他结婚的那个老房子里。
父亲的呼吸从平缓变得急促,变得毫无规律,及至最后时刻,他忽然睁开了双眼,流下两行眼泪,然后又缓缓闭上双眼。整个过程,作为旁观者,我体会到了父亲的孤独,我也在思索每一个人的孤独。
看着穿戴好寿衣的父亲,我意识到,他已经死了,一个与我有血缘关系,一个把我带到这个世界的人,已经永久离开这世界。第二天,我拿到了父亲的骨灰,有几根骨头,和一些灰白色粉末。然后,我让人用纸做了一个酒厂,烧给了父亲。
父亲有个目标,要自己买一辆黑豹农用汽车。似乎,他有自己的创业计划,开过蛋鸡养殖场,有几百棵苹果树,还组织过一次建筑队,却都以失败告终。他这一生最引以为豪的算是我们兄妹的学业,几乎消耗了他毕生精力。
我自己也磕磕绊绊,不惑之年还像小孩子一样单纯,老做一些让家人觉得不靠谱的事情。但是,我想,人总是要不断拓展,不断实现自己理想,如果我活得足够长,不用太久,100年就够了,我也许会变得足够睿智。我希望自己变得更加单纯,在我临死前,我能从容应对,然后,我要去和父亲握手言和,跟他分享我在这个世界的见闻与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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