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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葬礼

父亲的葬礼

作者: 麦小五 | 来源:发表于2021-06-11 10:39 被阅读0次

    2021年5月28日晚8点46分接到二哥的电话,说父亲病情加重,问我要不要回去守着。我当时在车库,正准备去接上兴趣班的孩子。

    回到家我打电话跟先生商量,10点多,接到三哥的电话,父亲去世了。

    我们买了火车票回家。家乡偏远,飞机每天只有两个航班,早上和晚上,时间都不合适,到机场也不方便。第二天,我们坐了8小时的高铁,在高铁站租了一个车开回乡下,车停在村委会附近,再走20分钟的土路,天黑时分,才回到了家。

    家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有亲戚有同村帮忙的村民。门口的场坝中间摆了十来张圆桌,场坝边上临时砌了几个柴灶,每个灶上放了一口大锅,都在烧着大火煮着东西。还有几个正方形的储水设备,有很多洗干净的碗碟。我看见了二哥、嫂子、侄子、叔伯、姑姑、堂姐堂弟表哥,很多的亲人。同辈的亲人头上,都带着白色的孝布,用麻线固定着,腰间也用麻线拴着。此刻“披麻戴孝”的这个场景,让我心里一阵阵刺痛。

    走进堂屋,有一张四方桌子上放了一个升子(木制的储物箱),里面装着粮食,上面插满了符文和点燃的香。四周墙上挂满了神像挂画,有一二十张,没有细看上面的内容。请来的道士坐在方桌的两边,手上敲着木鱼,念着听不清的经文。

    桌子的后面,放着棺材。

    父亲,躺在棺材里。

    天气炎热,棺材里放着冰板,冰板连着电机,传来“嗡嗡”的声音。棺材口放着棉被,盖着棺材板,没有得见父亲。

    我也带了孝布,道士的锣一响,就需要有带孝的人在灵前跪着。有时三两个代表去跪着也可,有时所有带孝布的都得去跪着。手里拿着一支香,听着道士敲木鱼念经文,另一个道士拍响金钵,金钵一响,行跪拜礼。其中有两场祭礼,主祭是哥哥们跪着,经文讲述父亲养育儿子的艰难;另一场客祭,由我和先生跪着,经文讲述父亲养育女儿的困苦。祭礼之前道士问我,对父亲,有没有什么遗憾。

    遗憾当然是有,我最遗憾的是父亲思维清醒时,没有和父亲好好地聊一聊,细细听他诉说这一生的经历。听他说他人生的欢喜与悲伤,得失与体验,想知道他有没有什么遗愿。五一假期我们回家看望父亲,父亲身体已是很虚弱,每日只喝两餐牛奶,没有力气说话。我叫父亲,他看向我的目光满是茫然,我不知父亲是否认出了我。我握着父亲的手,很是冰凉,眼泪忍不住流下来。

    礼仪繁琐,第三天凌晨才发丧。家里有亲友帮忙看了黄历的日子,子时12点半,大家把父亲的棺木从堂屋抬出,放在场坝上,由二哥和堂弟守夜,确保香蜡一直燃着。第二天7点,开始抬棺送父亲上山。走在前面的人拿着花圈,纸扎的灵房,撒着纸钱。跟着是抬棺和扶棺的人,后面是带孝布的我们。遇到路滑,前面抬棺停下时,后面的我们需要跪下去。到了看好的位置,棺材被放了下来,离黄历上可以下葬的日子还有3天,棺材得在户外放3天。

    道士开棺放冰板。母亲之前叮嘱,让我拿着针线,在父亲的衣服、裤子,鞋子,被子,垫子上各缝上几针,我虽不解,也一一照做。三个人合力才开了棺,我见到了父亲。父亲比上次见时瘦弱了很多,苍白的脸上只剩下皮骨,身躯极其娇小,看起来比活着的父亲小一半。知这是我与父亲的最后一次相见,心里涌起深深的悲伤。我轻轻地抚了抚父亲头上的黑纱,触碰到父亲冰冷的皮肤。

    我的父亲,他永远地离我而去了。

    我是父亲唯一的女儿。听母亲说,母亲怀我时,父亲就说,这一个一定是女儿,得生下来。当时农村计划生育很严,我出生时,被罚款了700元。当年家里养的年猪,也被负责计划生育的人从家里带走以抵罚款。但父亲还是欢天喜地,逢人就说,有儿有女才是圆满。母亲说,我小时候父亲很宠爱我,外出干活无论有多累多疲惫,回到家面对我无理取闹的撒娇,父亲总是给予百分百的宠溺和耐心,相对来说,哥哥们就没有这样的待遇。

    小时候的事情,我已记得不多。我12岁那年,父亲离开了家,直到我22岁大学快毕业,父亲才回到了家。失去父亲庇护的这10年,我在自己的成长中经受了很多无助,绝望,痛苦,艰难的时刻,这些经历让我身心疲惫,再也感受不到父亲的半点温情。父亲虽是回来了,可是我们之间却已经变得陌生,双方都不知道该如何相处。

    这10年间,父亲生过一场重病,1米7几的身体瘦到只有70斤。那些年,我们兄妹三人都没有挣到什么钱,无法给予父亲更多的照顾。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得到很好的医治,不知道是不是这场病毁了父亲的健康,让他的身体再也无法完全恢复。或许那些年的经历,也消磨掉了父亲心里所有的能量,让他再也没有多余的心力来爱我们。

    我记得父亲刚回来的那一年,暑假我回家看望父亲,之后准备返回学校,在镇上与父亲分别。我对父亲说:“爸,我走了。”

    父亲客气地说:“好,你慢走。”

    那一刻,这份疏离和陌生,让我心如刀绞,我情感上的父亲,他已然离我远去。

    我生孩子那一年,母亲过来照顾我,父亲一个人在家,生活上不习惯,思念母亲。孩子刚满月,父亲打电话来催促母亲回家。父亲对我说:“我知道父母对不起你,欠了你很多,确实是应该补偿的,但是……”,听父亲如此说,我心里悲凉至极,在那时的父亲心里,对我只有名义上的补偿,却已经没有了发自内心的爱。

    或许因为这些疏离,我总没能再与父亲交心。虽然名义上也还是每年给父母零用钱,给父亲买酒买药买衣服,带他们过来团聚,尽我所能带父亲去看看繁华的都市,去海边度假。父亲喜欢在村里和其他村民炫耀他的这些经历,坐飞机的感受,看大海的心情,引得村里人羡慕不已,说他才是村里活得最值的人,因为村里人,很多都没有坐过飞机。

    父亲生于1950年,在父亲14岁那年,爷爷在批斗中去世。爷爷是乡村医生,也当过保长,因为这个官职被批斗了。爷爷去世,奶奶一个人需要扶养5个孩子,家里劳动力不足,父亲被迫从初中辍学回家帮忙干活。那时集体生产,每家需要出劳动力去村上挣公分,有公分才能分一点粮食,买肉买布都得有公分才行。大伯和父亲帮着奶奶,支撑起一家人的生活。闹饥荒的那几年,村里饿死了很多人,可是我们家的人,总算都活了下来。

    母亲说,她和父亲结婚后,家里分家,只分到几只烂碗,其余就什么也没有。我二哥出生时,家里没什么东西吃。我二哥天生挑剔,不肯吃碎米也不肯吃面食。我父亲便爬很多的山,找青冈木,做成锄头的杆拿去街上卖,买大米做成米饭给我二哥吃。

    后来土地分配到户,父亲把所有的力气和热情都投注到耕种中。有一年天气干旱,玉米苗刚栽到地里,就每天每天都是大太阳,眼看不能存活了,父亲每天天一亮就起床到河里挑水,翻山越岭地给每一株玉米苗浇水,再用树枝遮挡起来,下午再去把树枝拿开。日复一日,玉米苗终于救活了,父亲肩上也是伤了又好,好了又伤,起了厚厚的老茧。即使这样拼尽全力地干活,种田地的收成依然不足以养活一家人,后来父亲去了林场工作。

    在林场工作的有一年冬天,父亲跟着组织上一起,去湖南考察学习。湖南的冬天比家里更冷,父亲没有衣服穿,借了亲戚家的棉衣,跟着领导出门了。我想,那是父亲一生中的高光时刻,第一次走出自己生活的乡镇,去往不同的省份,去往毛主席的故乡。

    父亲后来离开林场,学了石匠。那些年,农村修房子用的是泥土,地下一层地基用的全是石头。每逢有人家要修房子,都得请石匠打石头。山里大块大块的石头,全靠人力凿成长方体状,大概1-2米长,0.5米宽,0.5米高,根据需要大小不一。凿好之后还要用人力抬到需要的地方,都是力气活。

    有一年,父亲凿石头的时候不幸被石头砸伤,腿断了,在家休养了半年。这半年里,父亲在家收集整理爷爷留下的医书,我看父亲在书上写字,画人体结构,画草药形状,我看不懂,但觉得新奇有趣,也深深地崇拜父亲。

    父亲懂些医理,会搭脉诊断普通病症,可能因为爷爷被批斗去世了,父亲心里总有担忧,不敢用心学医;父亲还会写对联,算八字,吹笛子,编排剧目。父亲读过初中,在当时的村里算是有文化的类型,每逢村里开会时,他是为数不多会读报纸的人。听母亲说,以前遇到村里需要什么娱乐演出,父亲也会参与编排节目,以致后来母亲看电视剧,父亲就会说接下来会怎样演怎样演,提前剧透了,让母亲觉得恼火。

    父亲会算命,每逢有亲戚来访,都会让他算上一算,当是娱乐。我问过父亲,算命真的准么。父亲说,当然有准的时候,但是每个人运势表现不同。比如说财运,一个富人走财运,可能会做一单大生意赚10万块;一个穷人走财运,可能是在路边捡到一块钱。我无语了,这是算命呢还是信命呢。或许真真假假都不要紧,能用一个人的出生年月时辰对应黄历上的方位运势自圆其说才是本事,别人来找他算命,有得聊,聊得别人心悦诚服,也是不容易。

    父亲当过队长。我记得有一年,村里来了一些人,说是勘探石油的,住在了我们家里,每天都有很多人进进出出。父亲很喜欢热闹,爱面子,喜欢请客喝酒聊天。每逢家里有什么事请客喝酒,父亲总是会喝醉。我印象深刻的一幕,是父亲喝醉了,在八仙桌的那种长凳上坐不稳,一下子滑到地上,拉都拉不起来。小时候一看到这副场景,心里很害怕,担心父亲会出什么事,母亲在一旁也是不停地抱怨。

    工作以后,很少和父亲见面。听说,父亲在老家也喝醉了几次酒。有一次在别人家喝醉了,回家的路上踩滑掉进了田里,幸好有人看见了相救。可父亲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喝酒。我也喜欢喝酒,但我只喜欢喝晕了的感觉,不喜欢喝醉。或许父亲喝醉的时候也只是感觉自己有点晕而已,所以一次又一次,乐此不疲。

    父亲这几年缠绵病榻,视力不好,腿脚也不好,行走不便,生活几乎不能自理,全靠母亲照顾。每每看见父亲虚弱的样子,我心里都很难过。岁月无情,终是一点点地夺走了父亲的健康。父亲年轻时,是那般风风火火,坚毅刚强,他怎么也想不到,到年老时,却要生活得这样无力无助。父亲健康些时曾说,我的身体没有大问题,如果有一天真的查出什么大的病症,也不需要怎样治疗,就那样吧。

    农村的丧礼繁杂,到了很多人,午餐和晚餐都各摆了两轮,每轮15桌,每桌10人,每一餐都有300人左右,大部分人只是来吃一顿饭而已。父亲生前热情好客,喜欢热闹,这样子的场景,他会喜欢的吧。

    父亲去世,最伤心的人应该是母亲。到家的第二天,还没有到午餐时间,有亲戚示意我去看看母亲。我走到屋侧的角落里,看见母亲躲在一旁流眼泪。我轻轻地走过去扶着母亲的肩膀,想让她缓一缓情绪。母亲开始哭出声来,五姨听到母亲的哭声,跑过来大声地喊着:“姐姐,你不要伤心了,你都已经尽心照顾他了,总有一个人要先走的。”母亲原本压抑的哭泣一下子失控了,她坐在地上放声地痛哭,看着母亲如此伤心的样子,我也忍不住流泪。

    这些年,母亲无微不至地照顾父亲。到后来,喂饭洗澡都是母亲帮忙,母亲偶有抱怨,可也是无可奈何。我们兄妹都觉得愧对母亲,可父亲只愿意住在老家,我们都帮不上忙。我曾经建议让父亲去住院吧,请护工照顾,母亲又担心,请的人照顾不好父亲。母亲这些年都生活在这样的矛盾与纠结中,身心都备受折磨。或许,我还不能很好地理解父亲母亲在他们近50年的婚姻里所有的经历,他们在那样艰难的时代里,携手共同抵抗命运,克服千难万阻,求得生存,养育我们兄妹三人长大成人。而如今,父亲永远地离去了,纵使心里有万般的情绪,也终究无人可以诉说,从今以后的每一个漫漫长夜里,等待着母亲的,都是无尽的孤独与悲伤。

    这些年,父亲虽是一直病着,但终归是陪着母亲的。母亲可以跟他说话也可以跟他抱怨,所有的情绪总有父亲担着。对母亲而言,父亲是她的负担,也是她的支撑。我曾经调侃母亲,我说这就是因为你们结婚时的誓言,无论健康与疾病,都不离不弃。母亲说,我结婚时,可没有说过这样的誓言,可是母亲却用实际行动,实现了对父亲的不离不弃。

    父亲的葬礼结束,看着父亲的棺木被泥土一点点地覆盖,最后只留下一堆黄土,我心里有万般的难过与不舍。哥哥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得失如云烟,转眼风吹散,父亲大人安息吧。姑姑说,希望下一世父亲可以生在一个更好的人家,一辈子富足顺遂,平安喜乐。

    我是一个无神论者,并不相信人去世之后还有身后的世界,不相信有黄泉也不相信有天堂。生命消逝也就是消逝了,是虚无也是永别。可是我依然尊重这3天的丧礼,怀着敬畏的心情跟随和配合着丧礼的流程。我想,不管信与不信,这丧礼终是可以安慰一些人吧,或许并非远去之人,而是在生之人。看着二姑和小姑认真地听着道士念的经文,看着她们眼里闪着的泪光,我忽然懂了这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丧葬礼仪:那是生者与死者的道别。我们的亲人,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经由这样的仪式,我们祈愿他安好,祈愿有另一个未知的世界,接纳他善待他,愿他在那里无病无痛,无灾无难,安然舒适。

    如果真的有另一个世界,我希望父亲可以回到年轻的时候,热情健康,乐观坚强,风风火火地劳动,热热闹闹地喝酒划拳,谈天说地,恣意欢笑,我喜欢那个样子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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