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上海知青,1970年5月我被下放到江西省定南县三亨公社左拔大队插队落户的,那年我十六岁。同年12月,由于我的出色表现,我被公社革委会选拔出来参加"一打三反运动”工作组。我不知道工作组是干什么的,依稀记得读小学时我们的班主任抽调去了什么"四清运动”工作组,回来时胡子拉杂的,瘦了一大圈。但有一点我是清楚的,我们老师是被委派去做很重要的工作。所以当我接到通知时,俨然有一种神圣的使命感,并夹杂着忐忑不安。因为觉得我被拔得太高了。
报到那天我发现,和我编在一起的,还有一位和我年龄相仿的当地农村小姑娘,名字叫英秀。她扎着两条短辫,银玲般的嗓音和笑声,为人热情大方。个子虽比我小,但说话却比我老练得多。英秀比我大一岁,像姐姐一样。我暗自庆幸自己在新的集体里有了一个好伙伴。
我们这群人在公社革委会参加了几天学习班,就下派到各村去了。我和英秀去了古地。
工作组都是从基层抽调上来的一些年轻干部,大队党支部书记徐焕庭任组长。英秀是妇女主任,知青就我一个。所以我处处都受到同志们的关爱和照顾。我们一行几个人,背着铺盖,挎着黄军包,向深山老林进发。
古地是我们左拔大队最边缘的一个生产队,听说那里高山峻岭。一路上我们被茂密的丛林和参天的大树包围着,感觉走进了原始森林。英秀还有意无意的告诉我,这儿经常有老虎出没,平添了几分神秘和悬念。
去古地大约有二三十里地,我生平第一次走那么远的山路,但一行人说说笑笑倒也不觉得累。只是背上打包的铺盖,越背越重,松松垮垮的,要掉下来了。英秀打得铺盖就像她的人一样小巧玲珑、紧实利落。英秀是个能干的人,一路上一直照顾着我。一会帮我背包,一会又帮我提袋,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我渴了,她滋溜一下就到了坎下帮我舀来水喝。看到果树,她蹭的一下就上去了,摘下果子和我分享。她还摘了好多野榛子说晚上煮了吃,可香呢!我对她又是感激又是敬佩。相比之下,自叹不如。走着走着我脑中便浮想联翩,演绎着我外出工作碰到老虎,然后与老虎搏斗,光荣牺牲的壮丽场景。英秀快乐的叫声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我看见一个简朴而古老的山村静静地坐落在云雾缭绕的山坳里。袅袅炊烟化成团团云雾在山间飘荡,淙淙溪流在无忧无虑地自由吟唱,显得安静,真如人间仙境。
古地村约摸十几户人家,都是简陋的泥砖瓦舍。各家门前都高高的堆放着一排排整齐的柴火,附近的圃园里种的满是番薯。遇见几个收工回来的村民,好奇地向我们张望。不时地传来几声狗吠,一头耕牛蹲在一株老树下歇息,懒懒地望着我们。我怎么也看不出这个山清水秀的山村,简单朴实的山民,会有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
每当我感叹没有用武之地时,英秀总是一脸认真地告诫我,千万不要放松警惕,别看那些四类分子(即地、富、反、坏分子,以下同),表面上老老实实,其实心里时时都想颠覆我们社会主义。个别村民稍不留意就会长出资本主义的尾巴。英秀总是显得那么成熟,那么有政治觉悟,英秀是共产党员,共产党员就是和普通老百姓不一样。我常常思忖着我和英秀之间的差距,并以她为榜样,也想早日加入中国共产党。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十分沮丧。有一次我们决定召集四类分子开会。告诉他们,在运动期间,必须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不准走亲访友,不准搞小动作,老实交待自己的反革命言行等等。英秀和我一起去通知。平时做什么事都是英秀打头阵,我在屁股后面跟着。这次不知为什么,到了四类分子家门口,英秀让我去通知。我一下子慌了神。和这些特殊身份的人说话,必须要拿腔拿调,可我不会。也从没做过,更不可思议的是我为什么会脸红,紧张,胆怯。当时我清楚的知道,我说话的模样不够威严有力,那家伙竟然装出一付可怜相,对我说:"同志,(我怎么和他是同志?但当时称公家人都是同志)我肚疼,不能来开会。"正当我不知所措时,只听英秀在我背后大喝一声:"放老实点,真的不能去吗?"那家伙连连说:"可以去的,可以去的。"英子拽了我一下,气势汹汹地说:“走!”。到了外面英秀对我说:“对这帮家伙你不能手软,你弱它就强,你强它就弱。否则就会爬到你的头上来。”我感到无地自容,我是工作组的人,竟然不敢和四类分子对话。我竟然还想加入中国共产党。党章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共产党员无论何时何地都要站在阶级斗争的最前列,看样子像我这样的人是注定不能加入中国共产党的,我开始自卑自怜起来。英秀的形象也在我心目中越来越高大了。
一天,英秀匆匆从外面赶回来,心急火燎地说:"对面岭上起火啦!"我忙跑出去看,对面山头浓烟滚滚。英秀对我说:"小谢,走!我们赶快行动,到对面岭上去扑火!"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感到考验我的时候到了。我想到了金训华,想到了蔡永祥,我决不能往后缩,我要表现出大无畏的气概,但我的心却止不住怦怦乱跳。我照着英秀的样子腰上扎一条绳子,拿了一把柴刀别在腰间。样子看上去很威武,但我不知道扑火要拿柴刀干什么,我也来不及多问,跟着英秀匆匆地向对面岭上赶去。
开始我们和村里的一帮青壮年一起走,走着走着不知怎么路上只剩下我和英秀两个人了。不久,我们已能听到呼啸的山火声夹杂着人们的尖叫声,我也能感受到周边温度在升高。英秀说大火常常会惊动老虎,“小谢,如果我们碰到老虎你怕吗?”我故作镇静地说:“我不怕!”其实,我内心早已毛骨悚然。我也能感受到英秀也有点发虚。
我们离火场越来越近,温度越来越高,呼啸声也越来越大,让人惊心动魄。我们找到了工作组的其他同志。英秀砍下了路边的两棵松树枝,一个给我,一个她自己拿着说:"就用这个扑火!"。英秀还告诉我,扑火时人一定要站在上风,这样火就不会烧着你。其实后来我才知道火不是靠扑灭的,我们主要做的事情是,割开一道宽宽的防火带,不让火蔓延开来。只是在过火的地方,余火才用树枝扑打。我把所有的灌木都当成是我身上的弱点:胆小、懦弱、怕死……全力以赴地要把它砍掉。我唯有拼命的砍,才能消灭我身上资产阶级的"火苗"。那些荆棘树枝划破了我的手臂和双腿,而我浑然不知。
一会儿有人提议,要转移地点。于是一大帮人立刻向另一个方向移动。组长大声喊道:"英秀,你带好小谢赶快跟上。"我跟着一帮人火速撤离现场。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凭经验,知道这里的温度渐渐升高,马上就有自燃的危险,应该马上转移。我们在草木丛中攀登,到处长满荆棘和藤蔓。英秀像豹子一样的灵活,窜来窜去,不时回过头招呼我。而我像一只大笨熊,举步艰难地跋涉着。英秀不时停下来拉我一把,鼓励我快走。可不知怎么走着走着一转眼,我就看不到英秀了。我心里慌了神,我大声呼喊着英秀,奋力地追赶,仍然看不到她的踪影,周围只有风卷着火的呼啸声。我害怕极了,鼻子一酸想哭。但我知道哭也没用,我越急越被藤蔓缠绕着,无法抽身。突然远处英秀在叫我:"小谢,小谢。"我不由一阵激动,他们倒回来找我了,把我拉到了路上。在我刚离开的那个地方两分钟后,我困在那里的地方“轰”的一下着火了。英秀对我伸了伸舌头说:"好险啊!"
天黑了,我们打道回府。英秀漂亮的脸蛋上黑乎乎的,头发上沾满了树叶。我也不知自己是啥模样,只觉得浑身筋疲力尽。
那天晚上,我不停地做梦,不停地在扑火,身体也不停地在抽搐,吓醒了好几次。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恐惧,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水火无情,更是第一次发现了在灾难面前生命的脆弱。惊魂未定的感觉一直持续了好几天。
第二天早上,我走出屋子,看到对面岭上浓烟小多了,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山火得到了控制。所幸没人再让我去山上,否则我怀疑我还能否表现出大无畏的精神了。但在开小组会时,同志们还是大大地夸了我一番,说小谢作为上海“阿拉嫲”(当地客家话女人都称为嫲)表现够勇敢的,我不由得脸红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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