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英

作者: 落别 | 来源:发表于2019-05-08 02:50 被阅读0次

    五月的天气,晴朗的日头很多。阳光洒在地上,已经让人感到有些炎热了。

    小镇外,从进城的路上走过来一个老人。那是街上锁匠的母亲。

    老人穿着一件全是破洞的羽绒服,里面是深红色的毛衣,下身穿着一条棉裤。裤子早已破了,左边那条大腿上划出一条口子,露出白色的棉花垂吊在外面。右边膝盖处破了个洞,干脆就没有了棉花,能一眼看出内里穿着的发黑的棉毛裤。脚上穿着一双褐色的脏兮兮的棉鞋,鞋帮开着口,露出半个长满长长的指甲,满是泥垢的厚脚。

    老人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用手一抹,本就满是泥垢的脸显得更花了。

    她手里提着个蛇皮口袋,里面尽是些捡来的瓶瓶罐罐,随着老人一步一步蹒跚地走着发出丁丁当当的声响。

    我和朋友去买盆栽,见到她的时候我脑袋里没想起她的名字,却想起这是我们街上的“名人”之一。等老人走过,我和朋友讨论起这个老人的往事来,不禁感到唏嘘不已。

    有些日子没见过她出现了。往常她都是在中间街的人行道上坐着,嘴里吃着垃圾箱里捡来的食物,然后对着每个路过她面前的行人破口大骂。镇上的人大部分都被她骂过,男的就是“断根绝种的,”女的是“出来卖的骚货,”总有不堪入耳的词汇从她的嘴中发出。开始还有些妇女跟着她对骂,时间久了也就没人再理会她,由着她骂了。

    还在镇上上学的时候,我们还曾经捡过小石块砸她,看到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两手撑着地嚎啕大哭的样子,不懂事的我们就觉得这是最有成就感的事情了。还记得回家把这件事对父母说了,被父亲一顿狠揍,让我不要再去欺负她,原来她也是个苦命的人。

    几十年前,镇上没有这么多人口,也没有这么多商铺。大部分人还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每日里下地干活,经营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

    供销社是最大的商店,糖果盐巴,香烟花茶,簸箕扫把,锄头犁耙,劳保用具什么都有。对面的民房里,就有一个从四川来的外来户,开了个锁店,兼卖些炮仗香烛什么的。店主姓杨,名字我们都不知道,别人喊他杨四川,于是我们就这么叫他了。

    杨四川喜欢喝酒,喝了酒爱出去散步。他的婆娘就是他出去散步的时候捡回来的。

    那年的腊月,快到过年了,家家户户都窝在家里熏制腊肉。杨四川在租住的民房后面用砖头和石棉瓦搭了个简易的棚子,也在熏制腊肉。

    这天他吃过晚饭照理出去散步,顺便准备在坡脚捡些青杠柴回来。走到白岩脚竹林坡边捡拾柴禾的时候,在一堆稻草垛边看到一只脚,给他吓了一跳,尖叫了一声。却听得草垛里边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见那只脚正在微微发抖,知道是个活人,杨四川便从草垛里刨出一个女人来。

    女人穿着单薄的衣衫,抱着一把稻草蜷缩在草垛中,见到杨四川也不答话,瑟缩着身体怯生生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杨四川问她半天话,女人不开口,只是抱着手发抖。杨四川便将女人领回家,把她安置在自己屋里的小火炉边,拿出剩余的棉衣给她穿上。女人始终没有说话,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杨四川看。

    女人吃着杨四川为她煮的面条的时候,后者跑到隔壁把自己房东叫来。房东大妈打量着面前狼吞虎咽的女子,摇摇头说不认识,附近村寨的人大多都有面缘,这女人应该是外地来的。

    杨四川没法,将女人安置在家中。两个人凑合着过完年,杨四川将女人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女人看起来样貌朴实,也不算难看,粗手粗脚的干活也是把好手。只是平时不太爱说话,反而喜欢看着男人傻笑,时间久了也习惯了这个女人的存在。

    开春秧苗已经插完的时候,杨四川宣布自己结婚了,那个捡来的女人,变成了他的老婆。

    女人渐渐开口说话,告诉男人自己的名字,家里都叫她秀英,于是杨四川也叫她秀英了。

    第二年的冬天,女人为他生了个大胖小子。杨四川天天脸上笑开了花,给孩子取名叫来宝,也不再出去散步,每天呆在家里逗弄自己的孩子。

    生完孩子后女人闹过几次病。都是会在夜里自己悄悄跑出去,不是在田坝里打滚,弄得自己一身泥,就是在谁家猪圈里,抱着一只猪崽像哄孩子一样亲昵着,等找到的时候浑身都是粪便,又或者把自己的衣服全部脱光,赤身裸体的跑到街上撒泼,大骂着路上的人。

    杨四川意识到妻子有病,将她收拾干净后带到城里省立医院看病。医生检查完说是有精神病,嘱咐不要刺激她,开了药吃过,孩子三岁前倒是没再犯过。

    孩子会讲话走路之后,秀英却偶尔又再犯病,一次甚至吓得孩子哭着跑到街上大喊大叫,不敢回家看自己的母亲。杨四川带去医院再看,药也吃了,却还是会间歇的发疯,控制不住。

    杨来宝上学的时候,总是被同学嘲笑自己母亲是个疯子。上去打架又打不过对方三个五个的,时间久了便开始憎恨起自己母亲来,也形成孤僻内敛的性格,平时绝少说话。

    杨来宝成绩不好,仅对父亲开锁配钥匙的技术很感兴趣。在父亲的教导下,学会了如何开锁并配置钥匙,杨四川觉得对孩子有愧,便也不要求他能读多少书,倾心教导他,只求将来有个手艺能够养活自己也就够了。

    渐渐杨来宝也长成了大人,杨四川开始操心起儿子的婚事来,毕竟这些年经过自己努力,响应政策的情况下,赚了些钱攒着,也是时候为儿子考虑起终身大事了。

    媒人倒是给介绍过几次,开始都还挺满意,偶尔遇到过秀英犯病就吓走了。杨四川看出,儿子在看母亲的时候眼里是有怨恨的,自己却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个事情。

    一日在配着钥匙的杨四川忽地感觉自己眼睛很花,慢慢地看不见东西,整个人一下昏倒在地上。醒来后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杨四川,从儿子口中得知自己胃里长了癌,整个人瞬间像老了几十岁似的。头发开始白,不久也就掉光了。

    杨四川整日里总在念叨还没看到孩子结婚,还没抱上孙子,又在心里担心自己死后儿子会对母亲不好,毕竟那眼神始终像一根刺,在他心上一直扎着他。

    终于在熬了半年后,杨四川没挺过过年,带着遗憾离开了人世。

    杨来宝继承父亲的手艺和店铺,开始靠着父亲的名声形成自己的门路。

    秀英在杨四川去世后几天,显得异常的平静,杨来宝先前还担心母亲会因为父亲离开而发病,见母亲只是自己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发呆,吃饭做事都是正常的也便放下了心。

    然而日子没平静几天,秀英便开始发狂。三天两头的犯病,疯狂到谁也拉不住的地步。

    她时常会跑到杨四川的坟头开始哭,哭诉自己的男人为什么离开得这么早,怨恨他把自己捡来却又丢下不管了。之后便是在街上开始撒泼,滚得一身稀泥,在众人指指点点的包围中被杨来宝抱回家。

    那段时间杨来宝总是三天两头的在街上或者田坝里找自己的母亲,每每吃饭的时候就听到他在大喊母亲的名字,他很少喊“妈,”都是叫名字。对自己的母亲病,他渐渐感到累赘,本来话少的他更变得沉默。

    杨来宝三十岁的时候,终于托人找到个女人,没多久便把婚事办成了。

    女人叫玉芬,是个渔民的女儿。在那个年代,杨来宝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很好,就像他父亲一样,是很受女子欢迎的。于是一家人都知道杨来宝母亲有病的情况下,还是嫁了过来。

    玉芬是个强势的女人,泼辣的时候能站在街上和四五个婆娘对骂而骂走对方,对自己男人也是站在主导的地位。尤其是给杨来宝生了个儿子后,玉芬更是压着杨来宝一头,男人在家里是不敢大声说话的。

    秀英发病的次数越来越多,甚至就没有正常的时候了,一个人跑到街上去睡在路边。杨来宝两口子也不敢不去将母亲拉回来,毕竟要被镇上的人戳脊梁骨的。

    镇上的人也开始传言,秀英估计在家的日子并不好过。玉芬的强势,杨来宝的惧内,秀英的累赘问题肯定是两口子心上的梗,少不了会对她给脸色看,这样的情况下,秀英的病估计是好不回来了。

    终于,秀英不再住在家里。就在中间街的人行道上,自己用捡来的彩条布用几根木方搭成个小棚子,靠在一根电线杆上,开始睡在里面。

    杨来宝两口子还是会来拉她,在众人的围观中再也拉不回去,秀英开始哭骂着踢打自己的儿子和媳妇,表现得一副不认识两人的样子,拼了命的往自己的窝棚里钻。

    杨来宝两人逼得无法,只能由得她去。只是每到饭点会将饭菜端到母亲那里,放在她的身边,秀英也不说话,呆呆傻傻地端起来吃。杨来宝从家里拿来棉被给母亲铺在窝棚里,秀英也不说话,晚上会自己拿来盖上。

    从此,秀英就开始在路上哭骂,每个路过的大人小孩,无不被她指着鼻子追着骂半天。我们这些小孩甚至还受她影响,骂人的词都是在她那学会的。

    大学的时候,听母亲说起秀英好久不在街上出现了,他儿子两口子找了很久都没找到,估计是走丢了,大概是要死在外面的了。母亲说起的时候不住地叹气,毕竟同是女人,秀英却显得苦命得多。

    几年后秀英又出现了,不再住在街上,她的窝棚早就不在了。现在一个人住在老水电站废旧的值班室里。

    她的命似乎还很硬吧,不知道这几年她去了哪里,过得怎么样。总之现在不骂人了,脑袋是好不了了,却会捡拾废品,收集些瓶瓶罐罐,废旧报纸纸壳之类的东西,到一定的时候会有收废品的人过来给她些钱,之后将东西收走。

    杨来宝夫妻的孩子据说都上初中了,不知道他在学校里,他奶奶的故事有没有人提起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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