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奶奶

我的奶奶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女，年轻时她肤白貌美，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因为小名“阿月”，村里的某些好事者，给她取了个绰号，叫她“阿月大眼眼”。在我印象中，奶奶有一段苦难的经历。

在她19岁时，坐了一顶青花布轿，嫁给了家徒四壁的爷爷。据说成婚后，奶奶发现家里仅剩一碗米，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爷爷常年在苏州打工，只有逢年过节才回家。家里全靠奶奶一个人支撑，她勤俭持家，辛勤劳作，总算把一家人的生活过得有模有样。她一生最大的功劳是养育了8个子女，其中5个是儿子，3个女儿。

听我爸说，奶奶中间还小产过一次。原因颇为惊悚，奶奶好意想帮一个寡妇做媒，介绍某个不错的男子和她共度余生。结果那寡妇家有个小叔子，家中妻子已病故，早想和嫂子凑成一对。奶奶这一举动无疑让他的如意算盘落了空，于是上门滋事，不顾奶奶当时已有孕在身，满心的恨意都转化为愤怒的爆发，他抬起一脚踢在了奶奶小腹上，奶奶疼得几乎昏死过去，后来孩子没保住，小产了！

家里没个男人撑门面，还要养那么多孩子，辛苦不必说，还免不了要受别人欺负。奶奶是个要强的人，她始终觉得自己堂堂正正做人，就不怕别人来欺她。她曾对我说过，身正不怕影子歪，我拳头上可以站人，肩膀上可以跑马，别人也不能奈我何！这种大义凛然的勇气，或许是出于保护孩子的本能，又或许是做了母亲之后，才有的坚韧强悍！

奶奶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从小一直是奶奶照顾弟弟，所以和她最亲。弟弟贪玩调皮，什么爬树摘果下河摸鱼之类无所不能。在他十九岁的时候，不幸被一只疯狗咬了，后来染上狂犬病，据说死得很惨。疾病发作的时候，他很躁狂，逢人便咬，只能把他绑起来关在屋子里，最后看着他耗竭而死。

他临终前告诉奶奶，在老屋的墙洞中，藏着一罐银元，留给奶奶。听说银元是小弟在河里潜泳时摸到的。捧着一大罐银元，奶奶悲痛欲绝，那银元被她视若珍宝，用心珍藏了一辈子，一个子儿都没舍得花。至离世被作为遗产分给了子女，后来才知道，那些银元是清朝时期的产物，颇有价值。

爷爷退休时，小叔叔顶替了他的岗位，去了苏州。儿行千里母担忧，从此，叔叔成为奶奶口头上经常念叨的人。叔叔很勤奋很努力，却没注意照顾好身体，得了肝炎和糖尿病，奶奶经常念叨，不知他身体怎样，有没有好一点？真是病在儿身，痛在娘心啊！

在奶奶50多岁时，有次去苏州探亲，火车上被人偷了钱包，那可是她多年的积蓄啊！当她知晓失窃后，伤心得无以复加，天天以泪洗面，加上原来就有青光眼的眼疾，等于雪上加霜，后来竟失明了。村上好多人都感慨，说奶奶是哭瞎的。

爷爷去世后，奶奶就搬到了叔叔新建的小屋里，位置在我们家后门斜对面。我爸经常早送茶，晚问候，下了班有空就去奶奶家聊聊。叔伯姑姑们会轮番去探望，奶奶含辛茹苦养大了那么多子女，幸好子女都挺孝顺，让她很欣慰。

奶奶有空也会摸着门走到我家来，有时是叫我们起床，有时帮我们做饭，或者就来我们家坐坐，和大家伙儿拉家常。

奶奶信佛，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在家供奉斋饭，焚香拜佛。每天必念的是“心经”，她端坐在前厅，手里盘着佛珠念了一遍又一遍。我曾有疑虑，奶奶没上过几年学，那么多经文怎么记得住呢？她说是母亲教她的，会背好多经文。听她念“般若波罗密多故，心无挂碍，无有挂碍，便无恐怖⋯⋯佛能度一切苦厄，真实不虚⋯⋯”大概也是一种心灵的寄托，一种美好的祈愿吧！

奶奶常说的口头禅是“麻雀雀巴望着四面熟”，意思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孙辈们每个都好。

我也经常去看望奶奶，知道她一个人眼睛又不好生活不易，就帮她去买菜、洗洗衣服刷刷马桶之类，还帮她折锡箔元宝，奶奶总说我折得好，不会开裂。其实是她眼睛看不见，边角没包进去的关系。

奶奶还和爸说，你家闺女心眼儿好，以后一定要帮她找个好人家！

奶奶六十多岁时开始血压高，有一次，要我陪她去赤脚医生那里开降压药。那天晚上吃过饭，她特意换了一身新衣服，还把头发梳得滑溜溜的一丝不乱。我调侃奶奶，又不是去相亲，干吗穿得那么整齐呀？她说，难得出去一趟，要拾掇好自己，穿得太差让人看了没面子！

那天晚上的月亮如银盘一般又大又圆，周围有一圈光晕，闪着皎洁的光辉。乡村的夜静悄悄的，家家户户亮着温暖的灯，我扶着奶奶走在乡间小路上，她走路显得特别轻快，连我都能感受到她愉悦的心情。

走了一小段之后，奶奶突然推了推我的手说，你不要扶我了，让我自己走一段吧！我担心地问，你自己，可以吗？奶奶淡定地回答，可以的。

我尝试着放开了她，她像个放学的孩子恢复了自由一般，有些窃喜又有些小心地走着。我知道她的眼睛只剩下了光感，只能跟在后面看着她。奶奶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脸上绽出隐约的笑意，手开始在身边来回甩动，脚步越来越轻盈。那些苦难的经历好像一下子就放下了，眼睛也仿佛又好了，只剩下轻快的脚步和生命中美好的回忆！

直到前面出现了岔路转弯，我才走过去扶她，那晚的月光，那晚奶奶轻快的脚步、窃喜的表情，都深深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工作后，奶奶知道我在医院上班，就问有没有遇到好一点的医生，她说护士和医生组成的家庭最和谐了。其实我明白奶奶的良苦用心，推说自己还小，不着急谈恋爱。

可惜工作没多久，奶奶就因病去世了。她之前一直在菩萨面前祈求一个好死法，希望不要久卧病榻，结果真的如愿，吃药时突然发生呛咳，没能救过来。由于奶奶走得太突然，我丝毫没有心理准备，总觉得奶奶不该那么快就走。以至于我接到报信电话，立刻泣不成声。在她去世的多年以后，我还经常梦到她，梦见她又出现在我们老家的小屋里，带着慈祥的笑，摸着墙走来走去，不辞辛劳地为我们做饭。

印象最深的是那一次，又在梦里看到奶奶出现在我面前，我狠命掐了自己一把，真疼，我以为奇迹发生了，相信奶奶真的又活过来了！但心里总觉得太不可思议了，走出家门后又跑回到小屋去看奶奶，看到奶奶依然在，这才确定不是梦，感觉好开心，陪着奶奶拉家常。

倏忽之间再次醒来，才惊觉终究只是梦一场！想起月光下的奶奶愉快的样子，像一段视频涌动在我心头，画面唯美而温馨。衷心希望奶奶在天堂没有黑暗，欣喜地看到我们每一个小辈的成长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