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站,红磡”,粤语、普通话、英语连续播报了三遍。
这成为了我来港读书时印象最深的一句话。
四千多个日夜以前,我背着大包、拉着箱子,踏上了求学香港的路程。父母和我在西安机场道别后,我便面临着生平第一次要踏出内地的紧张和不安。“关口是什么样的?”“过关之后找不到路怎么办?”一直到我从深圳机场抵达罗湖口岸后,这份焦虑才渐渐在人群的驱动中消散。
不懂粤语,孤身一人,也没有智能手机的年代,我跟随长长的蛇形队伍通过口岸,正式来到了香港。在密集的人群中,我站在地铁车厢的一角,因为拉着的箱子已然巨大,我也不太好意思再把身上的背包放地上。握着去往红磡的单程票,我望向窗外:一开始是绿色的山坡和田野,渐渐的出现了街道和运动场,最后是让人目不暇接的楼群。“原来香港是这个样子的啊!”
我是一个向往大城市生活的人。在求学香港的日子里,大学的环境真是超出了我的想象。五星级酒店般的宿舍设施(还有价格),图书馆里眼花缭乱的中英书籍,数十个按兴趣分类的校园社团,各种想都想不到的选修课程(比如蹦床),以及有机会参加不同话题的国际性论坛等等。不存在“按时熄灯”,24小时水电网无限,更没有军训和四六级考试。那时的我觉得,香港实在是一个太精彩的地方,如果有机会,谁都应该来香港的大学里体验一番!
但大学生涯结束后,我不这么认为了。
在这期间,周围有很多的人并不能很好的适应香港的大学生活。不是所有人的英语水平都能适应这里的全英文教学环境,也并非每个人都有兴趣去参与各式各样的课余活动;即使大家第一学期都要一起上粤语课,仍有人四年之后完全无法用粤语沟通,更明确表示没有兴趣学会这门语言;在我加入“学长辅导计划”后更是发现有学弟来到香港后无法适应这里的教育模式而休学回家。
在内地,即使我们离开家乡去往另一个城市的大学,毕竟身边还是一样和你经历过类似高中校园、通过高考而相聚在一起的“五湖四海”的朋友,说着一样的语言,吃着熟悉的食物,虽然来自不同城市,但也都有共通的精神感知,受同样的经济政治文化政策影响,除了偶尔想家之外,应该不至于有强烈的不适感。但在香港,我现在很能理解那些对活动不感兴趣、不说粤语、甚至抑郁到要回家休养的人。一切看似一样,但实际带给你心理上的感受又的确是完全不同的。
毕业后不久,我看到一篇文章,描述了一位美国教授研究迁徙对我们生活影响的学术论文 (1)。虽然该研究是以美国为背景,但我觉得文章的总结是值得参考的。按照内地的生活环境,我们绝大多数人都是长期生活在一个地方的,上大学或许是第一次离开家乡。但在这十几年中,你的性格里就已经或多或少的嵌入了以下两种不同的特征。
有一类年轻人,意译为“迁徙型”的人,在外出求学、工作,不断变换生活的环境的过程中,他们更倾向于不断认识新的人,按兴趣来交朋友,不同生活活动中的小圈子未必一样,在每一段朋友关系中也未必会投入很多,个人主义强烈,对于集体的归属感也弱一些;处于变换的环境中,会更加重视公平、机会。另一类意译为“定居型”的人,更愿意为所在的小集体做出贡献;如果可以长期居住在一个地方,他们会更少出现孤独、心理不健康的感觉,相反,他们有比较固定的朋友的陪伴和理解,幸福感更强烈,寿命相对较长。
如果一个“定居型”性格的人移居他乡,也难怪我们会看到某些海外留学的中国学生群体中,时而报道出一些拿着父母钱翘课赌博的事情——因为“不适应新环境”。国外和内地的环境差异我们都好理解,在内地,有些年轻人都可能不适应大城市和自己小家乡的区别,更别说香港和内地环境的大不同了。如果你是一个“迁徙型”的人,那无论是香港,还是留学其它地方,都会更容易融入当地的生活,相比于昂贵的住房、高压的工作,你也许更注重的是另一种世界所带来的挑战和可能。
这时我意识到,当年的我想的太简单,并非人人都适合香港。
“你来香港是不是抢我们工作的?”
如果我真的能抢过你,也只是因为你自己太弱了
从2012年开始,“中港矛盾”就逐渐被放大到了空前的程度。几年前说到这个话题,还有内地朋友表示“这很正常嘛,北京上海也有歧视外地人的事然后大家在网上你争我吵的”。其实,起初无论是“反自由行”还是“反双非儿童”等我都很能理解香港本地人的出发点和理据,这些具体政策在实际操作层面的确有值得商榷的地方。但后来,这些矛盾冲突将某些港人推到了一个“逢中必反”的地步,这就已经超出了平时大家说的“城里人看不起乡下人”或者“地域歧视”了。
香港如今每年高考考生7万余人,而大学学额有限,总共能录取1万3千人左右,也就是大概1/5的比例——相比20年前已经提高了很多。剩下的人,少部分升学海外,或者在香港就读高级文凭、副学士等课程(类似于内地的大专),之后可以再升读大学。算上后面这一部分,最终大概能有近一半的考生获得大学文凭。然而,香港的失业率长期处于3-4%的低水平,大量的劳动力空缺职位又多是低技术工作,这导致越来越多的大学生学历和职业不配对,平均收入在20年间不增反降(2)。
根据上表,20年间拥有大学学历的人收入基本没有增长,如今许多职位给大学毕业生的起薪还不如以前。
如果算上全部学历的劳动力,到2015年中,全香港雇员*每月工资从低到高排列,百分数位对应的薪酬如下(3):10%:8500元,25%:11000元,50%:15500元(即中位数),75%:24400元,90%:39400元。(*不包括政府雇员和《最低工资条例》所豁免的实习学院、工作经验学员和留宿家庭佣工。)
也就是说,你的月收入如果超过15500元,则已经好过一半的劳动人口;如果月收入过4万,那已经是排进前10%的人了。但20年间综合消费物价指数已经增长超过50%,楼价指数更是增长超过170%,这些都直接导致了生活压力的剧增。别说月入15500,就算月入三万,前年也早已有一部《月入三万的香港人》的网络短片,痛诉在港生活有多么不易。
虽然香港的大学招收内地学生是有额外的名额,并不侵占香港本地学生的大学名额,但还是有很多大学生看几眼媒体选择性报道的数字,就坚定的认为港漂的到来影响了香港学生的升学机会。即使这点不能成立,那进入职场也认为是赤裸裸的直接竞争。
自2003年以来,港漂——泛指从中国内地到香港留学及工作的人士——累计大概有超过16万人。至于有多少留在香港,有多少人离开、或先工作了几年再离开,有多少海外留学后又再次返回香港的,政府和民间机构都没有详细的统计数字,目前只有个别组织根据政府的人口普查报告推算大概有一半的港漂(即8万余人)选择留港。
毕业后认识的朋友,越来越少是在港读本科后一直留下来的,更多的都是研究生甚至工作后才移居香港。在这其中,有金融交易员、分析员、广告设计师、资产策划、小学老师、大学助教、工程师、建筑师、测量师、律师、治疗师、时尚服装采购、政府公务员,以及自己打拼创业的人……港漂,在经历了高考、留学,或者其它行业的磨练后,作为高素质的人才在香港的各行各业里,同样为这个社会贡献着自己的力量,为何一定要将这8万人和拥有大学学历的近百万人、甚至全港近400万的总劳动人口对立起来?那些在香港的欧美亚洲等其它国家地区的人又如何对待?
近些年来大量的港漂涌入香港(政府优才引进计划的名额然而还并没有用尽),我认为主要的原因还是港漂本身具有很强的竞争力。无论是历经高考和香港各个大学教育后留港的,或者是拥有丰富行业经验后再来港的,港漂的“两文三语”能力往往比香港本地人要好,即使粤语是短板,在大部分港漂聚集的行业,很多机构甚至日常沟通语言是英语或普通话;各行各业与中国内地市场如今紧密关联,港漂本身对大陆的感情和认知就较强;远离家乡在外打拼,多数港漂更是拥有不服输的精神和努力。世界上知名的大城市,都是热情的欢迎外来人才,对社会的多元化引以为傲的。面对劳动力短缺,中西文化融汇的东方之珠更是应该积极保持这样的优势。
作为港漂,我们和香港本地人的区别就在于,我们似乎还有路可退:转战内地有天然优势,移居海外也愈发普遍,实在不行还有二三线的家乡可以回去。但实际上,这个“似乎”并不成立:因为并非每个行业都如此,也并非每个人都适合。
作为港漂,我们自身的优势就在于,身处这个“亚洲最好的城市”,不仅感受着东西方的交汇,也看得到中华大地的迅猛发展。你可以主动选择将生活过的精彩一些。
“我要离开香港了。” “想好了吗?”
香港将沦落为中国二线城市?
其实我个人并不喜欢“港漂”这个称呼,因为我不感觉我在“漂”着。回看自己在来港七年之际写的旧文,想法也一致:即使有机会去外国工作,最终也会回到香港。当然,每当逢年过节,我们还是会道一句“回家”,启程返回父母身边。这个家,是永远都在的;但我们自己未来的家,又将安放在哪里呢?
大学时和一位朋友谈论到是否要在香港逗留七年拿永久居民身份的问题,她非常干脆的说“不考虑呀”。“为什么?” “因为我是北京户口啊!” 毕业之后,她顺利去了美国攻读博士。如今在那成家立业,生活幸福。
另一位校友兼工作上的同行前些年说要回上海了,不禁一番感慨。离别后大概半年,见他又回来香港,自然好奇原因。“回去之后发现内地很多职场上的东西还是不太习惯,想想还是觉得香港好。”
无论何种选择,是去是留,我相信每个人都有说服自己的理由。即使你是一个“迁徙型”的人,你也可能和香港格格不入;就算你留恋故乡,本是“定居型”的人,也许留港多年后因缘巧合也会又喜欢上这里。
也许你欣赏的是发达的经济、自由的网络、透明的制度、以及良好的环境,可能你无法忍受高昂的房价、拥挤的人群、无尽的加班、还有落后的科技。不过,看了太多有关香港的那种散文式的悲天悯人,总觉得有些片面。诚然,我自己的体验也是主观的,也许是因为我喜爱这座城市,我愿意在这里好好体验我的生活,作为一名“港漂”,我更看重的是香港能带给我什么,而并非香港缺少什么。
香港是一个贫富差距特别严重的地方——除非洲各别城市外,基尼系数世界第一。截至2016年6月,香港政府可动用的财政储备总额为1.38万亿港元,而这个数字比全港前18位富豪的资产加起来还要少。
香港也是一个房价极高的地方。根据Demographia全球楼价负担能力的调查(4),楼价的中位数除以家庭年收入中位数,3倍的话算“可以负担”,5倍已是“难以负担”,而香港的这个数字是18倍。而且这个楼价中位数所对应的单位也并不大。
香港还是一个产业结构单一化的地方。四大支柱产业占了香港GDP的六成。而香港输入的外来优才则主要集中于金融服务和商贸行业,并没有很好的达到推动香港经济产业多元化发展的目标。中国内地电子商务已经大行其道,超级智能手机应用程序的丰富功能让欧美都惊叹,但香港却因为政策和文化的壁垒没能跟上这一浪潮,互联网发展和实体经济结合程度很低,互联网金融、电子商务、移动支付等发展并不快。
因为种种的原因,“香港没落”的话题总是被提起。没错,北京上海的GDP已经超越香港,深圳、天津也已相当,有推算说成都、重庆、武汉、杭州等发展迅速,也会数年内赶超香港。但这些数字上的比较我一向不是很重视。好比香港连年获得“全球最自由经济体”称号;香港人均GDP约4万美元,北京上海只有1万5千美元……这些我也不愿拿出来提,因为解读起来实在太过片面,和我们个体的生活层面又相距太远。和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的,则是衣食住行、就业教育、医疗卫生、休闲娱乐。
香港作为一个已经成熟发展起来的城市,经济增长保持稳定是很正常的事。纽约经济增长也落后于全美国平均水平,不过倒没见谁说纽约要没落了。2013年上海要建“自贸区”的新闻一出来,铺天盖地的文章说“要建免税区,以后不去香港购物了”、“人民币自由兑换,香港要被边缘化了”,之后似乎也是雷声大雨点小。
和绝大多数发达城市一样,人才的集中与土地的短缺势必导致房价的高企。这是年轻人选择大城市的同时也需要面临的问题。看看“北漂变身蚁族”、“深圳房价逼走人才”等报道,似乎除了去三四线城市或者移居海外,同样的问题在北上广深都是无法避免。上面提到的房价和家庭收入比,这个数字在深圳是27.7倍,上海20.8倍,北京18.1倍(5)。但我觉得无论在哪,买房都不应该成为一个家庭的“梦想”。需要的话你大可以省吃俭用凑够首付然后欣然“上车”;如果你生活的安全感不必通过买房而获得,那抛开焦虑感努力奋斗才是正事,毕竟生活的全部远不止这些。况且很多来到香港的“港漂”,学历高、经验多,收入起步已处在社会上层,当中更不乏家底殷实者,毕业之时就开始置业的也大有人在。
一个城市的定位从来都不是万能的,香港已有的优势也不是内地各个城市光靠GDP就能轻易超跃的。香港的确不适合创业,香港的互联网也的确发展很慢。但或许这个城市的运行法则的确就是不需要这些。
在香港待了许久,我真正切身体会到的是作为一个公民生活在这座城市的踏实感。说出来也许很简单,深夜仍有便捷的公共交通带你回家、政府机构网站详列着清晰的办事规则、简单纯净的职场文化不需要拼酒、网络信息丰富且自由、各种艺术文化表演展览不断上演、遇到紧急情况警察消防员迅速反应……也许在你看来这只是平白的文字,对你而言并不重要,但我知道有很多生活在这里的人可以体会到这些文字描述的场景。这些也的确并非香港独有。我相信无论你生活在美国、欧洲、澳大利亚,还是内地的北京、上海、深圳,如果你喜爱一个城市,那你一定是找到了不“漂”的理由。
身居香港,并不影响心怀神州的我们跟上这个时代的潮流。逢年过节、旅游出差,或者周末北上深圳和朋友聚会,我们也可以滴滴打车、微信转账、支付宝下单等等。但当假期结束,聚会终了,我们还是会穿过口岸,摸摸钱包里的现金,对司机说:“师傅唔该,红磡。”
(1) Residential Mobility, Well-Being, and Mortality, Shigehiro Oishi, 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2010, Vol.98, No.6, 980-994
(2) 香港各世代大学生收入比较研究报告,来源:新世纪论坛、新青年论坛研究报告
(3) 香港收入及工時按年統計調查報告 (2015年版 )
(4) 13th Annual Demographia International Housing Affordability Survey
(5) 全国35个大中城市房价收入比排行榜(2015年),上海易居房地产研究院,201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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