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情人

"从前她在终南山下，有一回到山里去，时值仲夏，闷热而无雨，她走到一个山谷里，头上的树叶就如阴天一样严丝合缝，身边是高与人齐的绿草，树干和岩石上长满青苔。在一片绿荫中她走过一个水塘，浅绿色的浮萍遮满了水面，几乎看不到黑色的水面。"

“山谷里的空气也绝不流动，好像绿色的油，令人窒息，在一片浓绿之中，她看到一点白色，那是一具雪白的骸骨端坐在深草之中。那时她大受震撼，在一片寂静中抚摸自己的肢体，只觉得滑润而冰凉，于是她体会到最纯粹的恐怖，就如王安的老婆被铁链锁住脖子时。然后她又感到爱从恐惧中生化出来，就如绿草中的骸骨一样雪白，像秋后的白桦树干，又滑又凉。”

“王安看到女孩在一片绿荫之中。他终于伸出一根粗大的手指，按在她胸骨上，不带一点肉欲地说，他爱她，他对她充满了绿色的爱。”

王小波的小说看过几本，特别喜欢这几段话。以前对于王小波的印象，只是那个隔壁王二，那个在云南插青自诩使用超大避孕套的王二，唯独这次，感觉从《舅舅情人》中感受到了一丝禅意。没有玩世不恭，没有那股痞味儿。

小青，这个从终南山出来的女子，感觉就是来点拨王安的佛，她喜欢王安，并且要求王安也爱他。王安也答应爱她，但他当时对她的爱是这样的。

“甥女儿，你在深山里见过飞鸟交尾，或者两天青蛇缠在一起？你听见深秋漫山的金铃子叫，心中可有所感？你也许见过一只雄猫寻母猫的气味而去，或者公山羊们在绝壁上抵角？”

王安这时候的话语，完全是对于女孩儿肉欲的诱惑。但是女孩儿停了勃然大怒，反而大骂“舅舅，你真讨厌死了，你简直像舅娘一样骚，如果你再这么胡说，我就跑到深山里去，等你被阉了再回来！”。这时候王安表现出的爱，和他之前强暴的女人一样，只是出于肉欲，出于占有欲，不是女孩儿想要的那种。然后王安开始反思，开始领悟。

“他把她的小手握在手中，感到一股冷意从手中透入。就想起初见她时，这个女孩在槐树下捡槐蚕的情景，女孩儿把绿色的活槐蚕揣在怀里，那种冰冷蠕动的感觉多么奇妙啊！她身上有一种青苔的气味，王安想起女孩儿在一池绿水中洗衣服，洗出的衣服又柔软又舒适。他们在绿荫中走了很久。王安很放松，很愉快，他感觉她贴体的触觉、嗅觉和遥远的听觉、视觉逐渐分开。她在很近的地方，女孩在很远的地方。当冰凉蠕动的感觉深入内心的时候，王安知道自己在爱了。”

她把王安对她的情爱剥离肉欲，终于从情爱中找到最原始的根源。原来所谓绿色的爱，是一种生命的爱，她那时在终南山见到的那具白骨，然后抚摸自己的肢体，一定是想到若干年后，自己也会变成这样一具枯骨。但是，她又感到爱从恐惧中生化。所谓恐惧，就是对生命尽头死亡的畏惧，既然难逃死亡，但是从死亡的恐惧中生化的爱，一定是生命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