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老奶年轻的时候很漂亮,从二十多里外嫁到我家来的时候,一传十、十传百,结果全村的人都跑到我家来看新娘子。但是在我的记忆里祖母只是个长着白脸皮大眼睛,微微驼背、拄着拐杖走起路来小脚稳稳当当、像原来老式火车那样一走一停的,是一个慈祥的老太太。
我小的时候和其他同龄的小孩不一样。别人放假没白天黑夜的玩,吃饭要到村子里喊个好几遍才回来,我则不一样,我喜欢坐在门槛上看家门口铁路上的火车,别人吃饭坐凳子,我吃饭夹完菜就去坐在门槛上吃,别人写作业趴在桌子上写,我写作业趴在门槛上写,因为这件事我妈骂了我很多次,好几次要打我被我老奶拦住了,我奶奶说我是叫花子来上门讨饭的,我老奶则念了一段顺口溜取笑我,她说:“洋屁股、打洋伞 ,不坐凳、坐门槛,不睡床、睡地板,”但是说完她也坐在门槛上,有时候给我讲那些她听过的奇人怪事,有时候给我讲家里以前的事,我记得有一次她指着我家门口的一片地对我说这以前都是我们家的,让我以后要努力挣回来,我当时听了似懂非懂,后来才渐渐明白老奶的这份雄心壮志。
老奶十三四岁从一个二十多里的村子里嫁过来做了我家的童养媳,年纪轻轻的她每天既要照顾我老爷还要下地干活,里里外外都要她去操劳。后来老爷死了,家被大水冲了,她又一个人带着爷爷,从一个衣食无忧的少奶奶变成一个单身母亲,这其中吃了多少苦头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我年幼的时候总觉得老奶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有时候会打趣的问,老奶你是不是身上喷了香水啊?老奶被我的话逗笑了,你以为我十七八岁!喷什么香水,我看是你鼻子香。老奶身上的衣服很干净,都是她自己去洗,八十多岁的人还经常端着脸盆去水塘边洗衣服,因为她嫌弃我奶奶洗的不干净。有的时候我奶奶洗过一遍了,她还要抖开看看指着说哪里没有洗干净,哪里容易脏,说的多了,我奶奶背后说她,这老太太八十多岁了还爱俏,只有我知道这是老奶的习惯。老奶一生干净做人干净做事,做出来的绣花鞋垫连村子里的小媳妇都做不出来,年纪大了眼睛花就让我给她穿针,手笨了就让我拿着篦子给她梳头,不管出不出门身上都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有的时候我想为什么老奶会对我好,家里还有大伯的一对儿女,老奶却单单愿意和我一个人说话,那时候我最小,也不爱到处乱跑,当然也不嫌弃她,和老奶在一块儿玩的时候还爱拿自己的脚去比老奶脚,说马上快要超过她了,她也不生气从来也没有拿拐杖打过我,还帮我挡过不少灾难,我妈每次要打我老奶就赶紧从房间里出来拉住我妈,我妈脾气丑,我老奶当年还是地主婆子呢,谁厉害肯定不言而喻!久而久之我妈一打我我就躲到老奶那里去,有时候老奶出去散步去了,我就要跑着去找她,走时还要对我妈撂下一句狠话,你打我我就去告诉我老奶!
老奶对所有人都特别好,以至于她走后,村子里有些老人问我是哪家的,我说出老奶的名字,她们听了都说老奶好,虽然是地主家但从不欺人,还会把自己种的粮食分给家庭困难的人。老奶这样做终于得到了回报,所以最后分田地时给我家划定成分只划了个中农,我爷爷才能去上学!我记忆深刻的是有一次家门口来了一个讨饭的人,我奶奶从米缸里舀了几碗米给人家就准备叫人家走,我老奶不依,非要叫别人来桌上吃饭,后来别人不愿意就从笼罐里盛了饭夹了菜给人家吃,我老奶说别人从哪么老远的地方来,走了一上午,又没锅没灶你给别人米别人怎么吃?我奶奶嘀咕了几句,说中午煮的饭自己都吃不够还给别人吃,我老奶听了筷子往桌上一拍大不了我不吃了,说罢就气的回自己房间了!老奶对所有人都好,但是对我比对所有人都好。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大中午的太阳特别大,平时中午都有知了叫,但是那一天中午热的知了都不叫。吃过午饭家人都在睡觉,为下午的农忙做准备。我热的睡不着,我哥撺腾着我去偷村口一户人家的橘子,我有害怕不敢去,我哥说你在橘园门口放哨就行了,我进去偷,我就在门口给他看着,过了一会儿我哥兜了七八个橘子出来准备走,还没走几步,一个比我们大很多的一个小伙子过来了,他不是这家橘园的主人,却要抢我们的橘子我们不给,他就要打我们,正在抬手准备打的时候,我老奶颤颤巍巍的跑过来了,拿着拐杖叉着腰指着他说你要是敢动他们,你信不信我把你头拧下来,那个比老奶高了不止一个头的小伙子,被老奶的气势一下子吓呆了,等反应过来就赶紧跑掉了。上了四年级我在一篇课文上看到作者说老母鸡为了保护她的孩子不惜与强壮于数倍她的大黄狗对战,我觉得那天中午的老奶就像是那只发怒的老母鸡。
老奶在临走之前心里想的还是我,她生病了躺在床上,别人来看她送的水果,她都留着要拿给我,我不要她就说她吃不了凉的让我拿走,我拿回去后我妈狠狠地说了我一顿又带着我送过来,我老奶躺在床上说 不用送过来了,我活不了几天了这些东西吃了也是浪费,愿儿正在长身体让他多吃点。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直到老奶即将走的那个晚上,村子里好多老人都来了,她们念着与老奶相生的属相,说这些属相的人可以进去看最后一眼,其他人只能在外面等着,我不听非要进去看老奶,我说老奶对我那么好怎么会和我相克,我哭着闹着最后她们让我妈抱走了,等进去的那些人出来以后,老奶就走了,我进去以后叫她她也不理我,她们说老奶死了,我说什么是人死了,她们说死了就是不会动了,不会说话,不会吃饭,但我明明看到了老奶的眼睛睁开了在对我笑,我把这件事给我妈说我妈说我肯定看错了,但我知道老奶肯定是想看我最后一眼,她最疼我。那天晚上我哥和我姐在我床上吓得不敢睡觉又害怕的哭,只有我没哭我觉得老奶没有走,因为她舍不得我。
从那以后我经常晚上做梦,梦里想老奶然后哭醒了要去找老奶,我妈说老奶都死了你去哪里找她,我说老奶最喜欢我怎么不带我一起走,我妈吓得举手对天作揖,说老人家你生前对细儿最好,死了以后也别念,保佑他身体健康好好学习,然后就抱着我一起睡。但是我还是想,放学回家我家离学校比较远,路上人又少,走到一半天黑了,风刮的塑料袋子呼呼的响,让人想起那些妖魔鬼怪,但是我想起老奶我就不害怕了也敢大着胆子往家里走了。老奶走了之后有时候和我妈看古装剧,会指着女主角穿的绣花鞋对我妈说:“你看,那不是和我老奶的鞋是一样的”是的,我记得很清楚,老奶经常穿的是白帮黑底蓝花碎红边布鞋,蓝底黑花描白边衣服。
老奶说的许多事情我都记得,她说她以前怎么过来的,日本侵略者怎么坏,她给一些民工做饭还有她躲在哪里逃过了搜查,等等,她说的一些话我也记得,她说人莫懒地主也是人勤快做出来的,地莫空不种也要撒点草仔养肥,她说的许多话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很有哲理。
从内蒙古回来的前一夜,我睡在帐篷里晚上梦到了老奶,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慈祥一样的爱叫我的小名。第二天上火车,我在火车上写下了整整三页纸的小脚女人的序,后来第三年休假我回家又采访了我爷爷那一代的老年人问他们关于我老奶的故事,和老奶同龄的人早已经作古,只有这些小辈讲着不太清楚的故事,我查了族谱和地方县志始终无法在脑子里形成一副既宏观壮丽又都能把细枝末节介绍清楚的绝美画卷,于是只能作罢,因此零零碎碎写一篇小文来祭奠老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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