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我就这样以大婚在即需好好调养的名义软禁在了阁楼中。我吵着要见言殊,却被以“成亲之前不易见面”的理由驳回,我曾试图逃跑,但刚跳出窗子,旁边的灌木丛里就呼啦啦飞出了一大堆侍卫,后来才知道,那是言殊派在那里美其名曰保护我的。
一举一动都被人监视着。
而烦恼苦闷却无人理解。
人生悲惨,莫过于此。
终于有一天,我鼓起勇气去求见爹,开口问他要三千两银子,他神色复杂地看了我半天,对我说:“小王爷跟我说,你肯定会来找我要钱,所以他命令我绝对不能给你。我的儿啊,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要钱做什么?为什么小王爷又知道你会来要钱?”
我无言。
自己的每一步都在别人的预料和掌控之中,我还能做些什么?
尤其是,爹最后还加了句:“小王爷已经答应了将你爹我调回京城,圣旨这几天就下来了。到时候爹去京城上任,你去京城嫁人,正好同行。”
爹说那话时满脸油光一幅无比向往的模样,我定定地看了他半天,最终转身回房。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正如爹说的那样,圣旨到了,调他上京,而我的婚期也定了,二月廿二。
我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那天,正好是我的十六岁生日。
我们先是浩浩荡荡的举家上京,临出杭州前百姓们照例夹道相送,无不痛哭流涕地烧香拜佛,口里直念着真是菩萨显灵,爹看了很感动,于是我们大家也都很感动。
我有点水土不服,因此一直发着低烧,直到拜堂那天脑袋也是昏沉沉的,再被重的要死的凤冠一压,更是晕乎。喜娘们将我直接送入了洞房,我坐在红彤彤一片的房间里,眼巴巴地看着空无一物的桌子,骗人!不是说洞房里都要摆些花生桂圆等讨吉利的小点心的吗?怎么轮到我这就什么都没了?
肯定又是言殊干的好事,摆明了不想让我吃。
饿的胃疼,衣服又重,我靠着床帷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依稀中听见侍女们的行礼声,房门开了,又关上,一个人慢慢地走到我面前,抬手刚想碰我,我就醒了。
那人果然就是言殊。
只见他也披了一身的红,更加衬得面如冠玉明丽无双,笑得眉眼贼亮贼亮,我意识到一阵危险,忙不迭地向后缩了缩。
但他却极其无耻地跟着凑了过来,用一种甜腻腻的声音唤道:“娘子——”
我的鸡皮疙瘩顿时哗啦啦掉了一地,连忙伸手推他:“你别过来啊!”
“娘子,别怕,今夜是我们的洞房花烛之夜……”
我知道是洞房花烛夜,但是新郎却是一只蛇妖,没有人会高兴的起来吧? -“别碰我啊!”我拼命地往床角里缩,结果就发现自己是在自寻死路,眼看着脊背抵到了墙壁,再无可缩,而他,果然不放过一丝良机,跟着爬上床,张开手臂,蛇般缠绕上来。
我吓得赶紧从怀里摸出之前从大娘那偷来的佛珠,据说是菩萨面前开过光的,有镇妖辟邪之效,一边闭着眼睛面向里壁一边颤声喊道:“妖、妖物退散,菩、菩萨显灵!”
手上忽然一轻,回头去看,却是那串佛珠已经落到了言殊手里,他用无比轻蔑的眼神看了眼佛珠,然后随手向后一扔,啪,佛珠落地,线断,珠子顿时蹦了一地。
我的心也跟着碎了。
“那种东西,对我是没有用的,我的娘子……”言殊的声音低低,湿漉漉的嘴唇贴住了我的耳朵,我顿时不能动弹,身体在陷入完全僵硬的同时,感官却分外鲜明起来,几乎感觉的到自己的寒毛在一根根竖起,随着他的嘴唇所到之处,颤悸不停。
“求、求、求你了……”
“别怕……”
“不、不、不要……”
“乖……”
我为自己上演着如此古老俗套的对白而感到羞耻,但更羞耻的却是洞房这件事情本身,鼻子泛酸,在最绝望之际,忍不住喊了一声:“娘……”
他的动作忽停。
我闭着眼睛抖,过得片刻,鼻子被捏住,只好睁开眼睛,只见红彤彤的灯光下,言殊的表情恢复了之前的刻薄,微微笑着,带着捉弄,也带着宠溺。
“傻瓜,逗你玩的。”他刮了刮我的鼻子,然后翻身下床。
周遭的气压随着他的离开瞬间变得轻松起来,我舒一大口气,耳中听他问道:“饿吗?”
我连忙点头。
他走过去打开门吩咐了一声,几乎是立刻的,外边就递进了一只食篮,远远地我就闻见食物的香气了,敢情是早准备着的?
言殊关上门,将食篮放到桌上,不等他招手,我已迫不及待的冲了过去,掀开盖子,好生失望——本以为必定是山珍海味豪门盛宴,没想到只是一碗面。
不过也好,肚子饿的时候什么都好,更何况这碗面看上去非常好吃,我大马金刀地往桌旁一坐,抽了筷子就要狼吞虎咽,言殊忽的伸手,在我筷上一压:“等一下,你知道这是什么面吗?”
我呆了一下,敢情这面还有什么讲究?莫非是龙肝凤肚做的不成?
他凝望着我,眸底依稀叹息,然后一个字一个字道:“这是长寿面。”
我啊了一声,这才想起,今天是我生日。难为他竟然也替我记得,心里不禁一暖。
“你知道长寿面该怎么吃吗?”
我瞪他:“呸,别小看我,我啊,可是能把整根面条都卷起来而不会断掉的哦!”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我当即现场示范,用筷子夹起一簇面,再慢慢的卷起来,果然没有断掉。
“你看!卷的不错吧,我……”刚在炫耀,他伸过头来,啊呜一口吃掉。
我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第一筷面进了他的肚子,“你!喂!你怎么可以抢我的面?这是我的长寿面啊啊啊啊……”
他咽下面条,还不忘伸舌头舔舔嘴唇,对我灿烂一笑:“也是我的。”
“什么?”
“二月廿二,也是我的生日。”
“诶?蛇也有生日吗?”
“万物都有起始,凭什么蛇就不能有生日?”
“那你多少岁了?既然能幻化成形,必定上千了吧?”我随口搭着话,手里筷子没停呼噜噜的吃着面,虽然第一口被抢了,但好歹剩下的全部是我的,所以也不是真那么介意,更何况,这面条滑韧鲜香,实在是太好吃了。
言殊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才慢吞吞地答道:“十六。”
“噗——”我一口面汤没喝下去,全喷在了他脸上。
“啊!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哈……”当即也顾不上另外找布,捻了袖子就往他脸上擦,“谁叫你又逗我的,我才不信你和我一样大呢,难不成修行也有所谓的天赋之说么?从来只听说修炼的年数越多道行才越高深的……”
他静静的坐着,任由我用又硬又绣着花的袖子给他擦脸,眼瞳深深,只是一直一直凝视着我。我被那样深沉的目光盯着,忽的觉得不自然起来,讪讪地收了手,打个哈哈:“啊,面条还是要趁热吃的,凉了就不好吃了……不过,看在是你准备的份上,我就分你一半好了。”
他收起那诡异莫测的眼神,展眉一笑,“好啊,分我一半。”
于是乎——别人的洞房花烛咋样我不知道。
我的洞房花烛之夜,则是和我的所谓夫君头对头地吃着长寿面……
十二
那天晚上我吃了面就迷迷糊糊的趴在桌上睡着了,好像还和言殊聊了点什么,不过已经记不得了。等醒来的时候,则好好的躺在床上,身边有两个丫头伺候着,言殊已经不见踪影。
不日宫里传讯,皇后娘娘召见我。
于是又好一通忙碌,穿上厚厚的衣服带着沉沉的首饰,被管家告诫着要谨言慎行的进了宫。
事后言殊问我:“今日进宫,感觉如何?”
“皇宫好漂亮,皇后好和善,就是好像身体不好,一直在头疼。”
“头疼?”
“嗯,但凡我回个话,她就揉额头,而且脸色还很难看,我想她肯定是病了。不过,她人真的好好哦,”我捧出个盒子献宝,“看,这都是临走时她赏我的!这些珠宝可以换好多钱呢,而这些钱就不算是你给我的了吧?我用它们去买那些祭品,就没关系了吧?”
言殊似笑非笑,斜瞥了默立在一旁的管家一眼:“这个,你问曲管家吧。”
王府的管家是个年约四旬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夫家姓曲,此人相当厉害。因为,我刚进门时,府里流言蜚语不少,还亲耳听到两个丫鬟在那讨论:“为什么王爷会娶这么个丑八怪回来?”没等我生气,曲婶已先我一步走进去,吓的那两丫鬟扑的跪下。
曲婶不骂也不打,只是施施然地把眼波一瞟,把手一插,朗声道:“从今儿起,府里但凡小眼睛塌鼻梁的丫头,全都晋升一级,但凡体重增加一斤的,赏银十两。”
此令一颁,王府里的审美顿时来了个大调转,那些丫头们往日里只恨自己眼睛不够大,这会儿,走路都半眯着眼;猪油迅速脱销,卖糖的见了王府的人就跟见了财神爷似的。
末了曲婶对我总结道:“正所谓是楚王好细腰。这底下人的喜好,都是跟着主子走的。王爷既然娶了王妃你,王妃就是这世上最美的——不只是王爷如此认为,必须要让府里的所有人都这样认为才行。”
从那一天起我就知道这是个厉害的主,最好不要惹。因此,此刻言殊让我问她,我连忙堆笑,带着几分低声下气:“曲婶,您看这些珠宝够买这张清单上的这些东西吗?”说着,把早早准保好的祭品名列递上。
她接过名单扫了一眼,毕恭毕敬的答道:“回王妃,够是够,只不过——”
“不过什么?”
“王妃要的这些东西,一时半会可买不到。”她解释道,“看,这蜻蜓蝴蝶,恐怕要等春来后才有,而蟋蟀秋蝉,则要等到夏末了。”
我忙抢回名单一看,晕,上面还真的有蜻蜓蝴蝶,当时说的轻便,却给自己留了后患!
我的沮丧落入言殊眼中,引得他唇角上扬,悠然道:“没关系的,我说过的,我不急。你可以慢慢来。”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事情至此,我也只能叹气了。
十三
王府的生活说舒适很舒适,说无聊也很无聊。
除了每日戌时,我都要去言殊的书房,因为一种莫名其妙的理由陪他办公以外,其他时间基本上都处于一种吃了睡睡了吃的猪一般的状态中。而到了言殊的书房,他要处理公务,我则无所事事,基本上,也还是只能趴在一旁的桌子上睡。
所以,我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言殊坚持非要我陪着。也许他只是为了方便戏弄我?就像养宠物一样,每天习惯性的逗弄一下,或欺负,或宠爱……算了,谁叫我现在吃他的住他的,牺牲一点个人尊严不算什么的。
找到了合适的借口,于是就接受的更心安理得,这一日,我在书房里睡的手酸,换只胳膊支颔继续睡。偏遇上言殊抬头,看见了,便将桌上的纸揉成团,啪的朝我丢过来,不偏不倚,打中我的额头。
我整个人一激灵,清醒了。
“你每天除了吃和睡,还能有点别的追求吗?”
我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然后很诚恳地回答他:“没有了。”
言殊叹气:“你以前在家时呢?每天都忙什么呢?”
“那时候啊……”我想啊想,“那时候好像每天都在思考怎么才能把厨娘给几个姐姐做的食物偷吃到嘴。如果是糕点干果之类的,就吃一点,又给按原样摆好;如果是羹汤,就喝到八分浅,她们看不出来的;最棘手的是粽子,不过也能从边角挤出几粒米尝尝鲜……”这样分析起来我还真是挺了不起的啊,居然没一样东西能逃脱的了我的嘴巴保持完好的!
我越说越得意,本以为言殊听了也会陪我一乐的,谁知道入目处,他的表情却格外凝郁,再次露出那种菩萨般的慈悲。
然后走过来,搂住我。
“傻瓜……”他的声音很轻很轻,但呼吸却很热很热,我的心开始扑扑直跳,眼看着他的手朝上摸来,我吓得连忙将他一推,然后捂着自己的衣襟往后跳了几步道:“说话就说话,你可不要动手动脚哦!”
他立在原地,目光闪动,有点哭笑不得,最后却一转眼珠,笑道:“娘子,有没有人说你长得像一个人?”
“谁?”
他一字一字地答道:“杨、玉、环。”
我想他很有可能是在讽刺我长得胖,不过别以为这种程度的讽刺就能够给我难堪,想我这十多年来,日日在家里遭受几个娘和姐姐的讽刺挖苦,早就练就了一身铜皮铁骨。因此,我回他灿烂一笑,甜丝丝地道:“真的吗?那我明日就叫曲管家去准备荔枝给我吃,尽情争取跟她再像一点。”
言殊举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不只如此,你还可以学她的另一壮举。”
“咦,是什么?”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他说着,走到桌边,取了面令牌出来,朝我晃了晃,“怎么样?要去骊山感受一下吗?”
我立刻用恶狼扑羊般的姿态嗖地扑了过去,一把抓住那面令牌,“你是说真的吗?”问这句话时我的声音都在激动的发颤,然而,勿需他回答,我已经看清楚了令牌上有好大的三个字——海棠汤。
啊,我的华清池,我的温泉,我来啦啦啦啦……
十四
言殊帮我令沉闷的生活发生了质的改变。
自那天起,我就找到了新目标,开始准备行装,然后满怀期望地跟着车辆出发。
马车走出王府时我看见言殊站在台阶旁,衣白发黑,色彩鲜明,不知怎的,突然有那么点依依不舍的感觉,当即朝他挥了挥手:“我走啦,保重哦!”
他回了我一个微笑,车轮滚动,距离渐远,我见他张了下嘴巴,依稀说了句什么,但是没听到,因此心里还疙瘩了一下,想回去问他说什么,但又懒得再劳师动众的掉头,只能作罢。
次日巳时我抵达骊山,住进了美美的华清宫,无奈大中午的也不好意思就去洗澡,因此只好一边吃着下人们为我准备的丰盛佳肴,一边眼巴巴地等天黑。
好不容易天黑了,我连忙催促宫女,大概是我真的很失态,因为她们看着我一直一直笑。
最终当我终于到达那传说中的贵妃沐浴的海棠汤时,正好是华灯初上的戌时。
不待我吩咐,那些宫女们就静静地退了出去,我心想,毕竟是宫里头当差的,真是有眼见,知道我不喜欢沐浴时有人在旁边看着,那么自觉的走了。
宛大的屋子,碧绿色的水池形如海棠,热气袅袅,直将整个场景烘托的如梦似幻。
我大叫一声,把衣服随便一扔,就扑通一下跳进池里,溅起好大水花。还有什么能比在春寒料峭的季节里美美地洗个热水澡更舒服的呢?更何况传说中温泉的水洗过后皮肤会变得又滑又嫩,好幸福,当王妃真好,如此说来我还要谢谢蛇大哥,要不是他那么体贴,我也没法来这皇家专享的……
朦朦胧胧的水雾中,依稀看见言殊的模样。
啊,看来我果然是想他了,竟然出现了幻觉。
我拍拍自己的脸,然后再看,他还站在哪里。
我豁然一惊,那些乳白色的雾气冉冉升起,又逐渐淡去,显现出雾后之人的轮廓,愈见鲜明——乌黑的发,雪白的衣,以及独一无二的鲜红嘴唇……
这世间只有一个男子可以生的如此丽姿天成,活色生香。
偏偏还不是个人。
“你……”我张着嘴巴,大脑一片空白。却见他手里拿着一物,可不正是我之前脱下的衣服?
“听说以前有个叫牛郎的,看见有姑娘在洗澡,于是就把她的衣服藏起来了。你知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言殊在池边蹲下身,冲我微笑。
“我……我……”我开始有点想哭了。因为完全可以猜得到,他接下去要说什么。
而他,丝毫不辜负我的智商,照着我脑海里的剧本继续往下演着:“后来啊,织女没了衣服,就只好,嫁给他了……”随着最后一个了字,他把衣服往上一抛,就那么轻松松地抛上了横梁。
我看着那衣带在我头顶上方一飘一飘的,这下子,真是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他挑了挑眉,眼睛逼人的亮,“我想做什么,你不知道吗?”
呜……我无比慌乱,只能再次搬出老台词:“你……别下来。”
他却一派轻松,笑道:“好,我不下去。”
呜……可是你也不离开啊。你在岸上站着,我就得在水里待着,虽然说水是热的不会变凉,但我也不想泡成皱皮鸡啊……
我无意识的向后退,谁知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顿时立不住,一头栽了下去。这下子吓的够呛,连忙挣扎:“救、救命!救、救命!”
言殊站在岸上,好整以暇的看着我摇头,“不行,你说的,我不能下去的。”
“我、我……咕……”越着急,就越无法平衡,我拼命扑打着水花,两脚拼命跺啊跺,结果反而抽了筋,更加够不着底。
“娘子,你还好吗?”
我这个样子能好吗?“咕……咕……”
“娘子真可怜啊,连游泳都不会。”
我……真想掐死这个人!当然,前提是——我没被淹死。
爹,三娘,女儿又给你们丢脸了,因为,人家是淹死在河里湖里海里总之是水多多的地方,而我……却是淹死在很小的一个温泉里啊……
鼻喉间全是水,视线一片模糊,眼看着我就要挂掉时,扑通一声,前方响起好大的声响,然后两条手臂伸过来,一把抓住我。
太好了!得救了!
我的身体先我的大脑做出反应,死命的抱住来人,本以为下一刻就能浮出水面得到解脱,谁知道,那人抱着我,却不但不把我往上捞,反而继续往下压。
我呜呜呜的挣扎,那人俯下头,吻住我。
唇上一痛的同时,气流却从他口中过度到了我体内,窒息的感觉顿时消失了,我在水底睁开眼睛,看见像丝绸一样飘舞着的黑色长发,不知是我的还是他的,纠缠在一起。
一颗心也就那样跟着悠悠荡荡,不着边际。
再然后……再然后……
我就被吃掉了……
十五
曾经,我很不明白——为什么我娘肯和三娘嫁给同一个男人当小妾,为什么管马房的张大爷能娶到如花似玉的十六岁小姑娘,为什么卖豆腐的赛天仙每天都被她相公瘸腿王二打却还不离不弃……
现在,我终于通通明白了。
原因就是两个字——认命。
一如从华清宫回到王府后,我就彻彻底底的认命了。
我曾对着那个祸源伊始的海棠汤细细研究了一下,明明是那么小的池子,为什么我那夜就又抽筋又溺水,最后落入魔爪一失足成千古恨,想来想去,也只有一种可能,言殊对我使了妖术。
人,怎么可能与妖斗?所以……我认命了。
在我无比痛苦的做出这个决定后,就忽然发现,一切都变得似乎好起来了。首先是府里的下人们对我越发的尊敬,我在王府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改之前在自个儿家的窝囊受气;其次是我的家人也真的跟着平步青云了,三娘来府里话家常时跟我说,爹被晋升为户部尚书,几个姐姐也都艳惊京都,尤其是大姐,据说送到尚书府的情书都得用箱子扛;最后,我发现,每天戌时在书房里陪言殊也变得不再那么乏味无聊。
我开始留意起他的每个细节——比如,他喜欢用无心散卓笔,写得一手米南宫体好字;他永远只穿白色的衣服,却喜欢佩戴红色的玉;他从不在正餐之外吃东西,因此书房里连杯茶都没有;他还不喜欢人服侍,下人们全都待在外屋,没有他的传召不得入内……
我一边看他俯首写字,一边想:不管怎么说,他对我,几乎可以说是比这世间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好。
四季瓜果绝顶美食三餐换着花样,从没吃过重复的;衣裳首饰,堆的房间里都快放不下;我自由来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随便说句话,就起码有三个以上的下人回应……我又不是呆子,底下的人之所以会准备的如此周全,必定是他之前吩咐交代过的。
即便三娘对我,都没这般细致周全……言殊……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灯光柔柔的投映在他身上,像幅绝世名画。
他是这世间最美丽的少年,假以时日,还会成长为俊朗风雅的男子。
他手握大权,身份尊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还法力强大。
怎么看都是和我两个世界的存在,为什么会发生这样微妙的交集呢?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是命定劫数也好,是千古良缘也罢,事到如今,我已经不可能逃脱了,既然这样,那么,我也应该对他好一点,比如此时此刻——“我帮你磨墨吧!”
言殊写了很多折子,砚里的墨都快用没了,而他又不喜欢下人服侍,平日里都自己亲自动手,因此,我决定先从这里开始增进两人关系。
果然,他抬头看我,显得有些惊讶,但很快转成了微笑:“好啊。”
我跳过去,挽起袖子帮他磨墨,眼睛也没歇着,瞟向他写的东西,结果一看见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字,脑袋就开始犯晕,懒得再细看,“你每天就忙着写这些吗?其实啊,你不是会法术吗?何必要自己亲自一笔一笔写呢?呼啦吹口气变出来不就行了?”
他哦了一声,居然露出赞同的表情点了点头,“有道理……”说着,伸手拿起那张纸,作势要吹,却又停下,转头对我道:“你要不要来试试?”
“诶?我吹也管用吗?”
他眨了眨眼睛:“试试嘛。”声音无限诱哄。
我又惊又喜,当即伸头过去,对着那张纸呼的吹了一大口,正往回吸气时,言殊手指一松,那张纸就扑的朝我飞过来,贴了我整张脸。
我手忙脚乱的把它从我脸上扯开,抖平一看,什么嘛,根本没有变化啊,还是只有大半页的字啊!
这边正在疑惑,那边言殊已弯下腰哈哈大笑。
他从不曾如此大笑,因此我好生纳闷:“你笑什么?”
他从抽屉里拿出面铜镜递给我,我对着镜子一照,原来纸上那些墨迹未干的字,全都印到了我脸上。
“你……是故意的!”我怒,把镜子狠狠丢到他身上。他接了镜子,笑道:“娘子别生气,来,看我化腐朽为神奇。”说着,拈起我的下巴,右手提笔在我脸上勾勾画画,动作极快,我还没来的及反应过来,他就画完了,再次将镜子递给我。
我一看——脸上的那些字印变成了胡须和斑纹,头上还有个王字。
“哈哈哈哈哈哈……”他拍着桌子,笑得嚣张。更多鬼故事!搞笑·文字!言情小说请继续关注空间QQ:9515607
我定定地看着他,这一次,没再发怒,只是很平静地将镜子递还给他,然后很平静地转身离开书房。
他在身后唤我:“娘子?”
我没有搭理,径自走出去,越走越快,越走越急,穿过长廊,绕过碧湖,拐进拱门,眼泪这才掉下来。
以前,大娘二娘和几个姐姐们也都老取笑我,我每次都很配合的装疯卖傻逗她们笑; _以前,连洗衣服的丫鬟都敢当我的面不耐烦的说:“五小姐,你能不能把自己弄得干净点?别成天泥啊土的,我们每天洗衣服很辛苦的!”
以前,爹不喜欢娘离开了我三娘也只是偶尔关心一下我……
那些,都没有关系。我从不曾难过。
可是这一次,我却觉得心很疼,像是有只无形的手在不停揉搓,搅合的我几乎透不过气来。其实,我早就知道言殊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啊,不是吗?
他一开始出现在我面前时,就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样子,只有他招惹我欺负我的份,我早就知道这一点的,一直以来也都没真往心里去的,为什么这一次、这一次却会觉得如此如此愤怒、委屈与屈辱呢?
只不过是骗我沾了一脸墨,然后还把我的脸画成了大老虎,其实还挺好玩的不是吗?我不是应该笑,然后故作姿态的跺跺脚闹一闹不就过去了吗?
可是啊……可是啊……
心脏的位置里扑通扑通,每次跳动,都酸涩难言。
依旧是搞笑的桥段,只不过这一次,我笑不出来。
十六
人心,是很贪婪的东西吧?
就像一盆土,如果一直不浇水,也就那样干着了,可一旦浇了水,曾经润泽过,就会变得饥渴,再无法忍受干涸。
我想我是这段时间过的太舒适了,以至于开始恃宠而骄,开始不安现状,开始奢求一些我本不该妄想的东西。
所以,遭到了报应,现在才会这么难过。
夜风冰凉,我觉得身体虚软,便在一处假山旁坐下来,看着天上的月亮,似乎想了很多,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
身旁的草丛里忽然探出一样东西,吓我一跳,定睛再看,却是两只布老虎,套在手指上,手指一动,老虎脑袋就跟着动,发出啊呜的声音。
我瞪着那两只老虎,一动不动。
“从前,有两只老虎……”草丛里,经过刻意变调的声音如此开场,“一只叫黑老虎,一只叫白老虎。他们为了知道谁更厉害,于是让狐狸带话,约定下山比试。比试的内容是看谁更受人类欢迎。”
我还是瞪着那两只老虎,面无表情。
“白老虎想,我有一身雪白的毛皮,这么的漂亮,人类肯定喜欢我。于是就高高兴兴地下山去了,哪知道,山底下的人一看见它就怕的全部逃掉了。黑老虎哈哈大笑,说:”看我的。‘摇身一变,变成了个非常可爱的小童子,走到街上呜呜的哭,说自己迷路了,引来一大帮人安慰,还送各种各样的吃的玩的给他……于是这场比试,白老虎输了。“手指微勾,白布老虎的头垂了下去,果然是一幅好沮丧的样子。
看到这里我已经有点心动,但还是装出一幅极不感兴趣的样子。
只听草丛里的声音继续道:“白老虎回去后越想越不甘心,就写信给黑老虎要求再比。黑老虎答应了。比试的内容还一样。白老虎想,我法术比黑老虎高,完全可以变得比它更可爱。于是就变成一个更可爱的小童子,走到街上哭,果然也吸引了很多人来围观,但是没多会,那些人就全都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跑过去了,它抬头一看,却原来是黑老虎变成了一个绝代美人,边走还边脱衣服……”
我差点笑出来,忙不迭地掐了把自己的手心,这才把笑意活生生地压下去。
“于是呢,这第二场比试白老虎又输了。它还是很不甘心,就又写信给黑老虎,要求比第三次。黑老虎同意了。白老虎就变成了一个世间最美丽最美丽的姑娘,当她出现时,所有的光就好像全部照在了她身上,它想,这一次,黑老虎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赢它了,但是没想到,最后还是输了。”
我咦了一声,下意识地问道:“怎么输的?”
话问出口,才知道自己中招,正在懊恼,那声音笑笑地接了下去:“因为啊,黑老虎这一次变成了一个十六岁的小少妇,穿一身绿罗衫子红裙子。”
绿罗衫子红裙子?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
“街上的百姓们一看见那小少妇,就顾不上白老虎了,全部朝黑老虎跑过去,边跑边喊:”啊,是王府的王妃娘娘啊,就是那个当今天下最有名、最幸运的王妃娘娘啊!‘王妃娘娘,我们爱你……“
我豁然站起,终于明白过来,这弯子绕了半天,最后还是绕到了我身上:“你——”
草丛拨开,言殊站了起来,握住我的手笑嘻嘻道:“因为王妃娘娘太受百姓的爱戴和崇拜了,所以白老虎又输了。现在,白老虎要履行赌注了,请问黑老虎大人,您想要什么?”
月光落到他脸上,我这才发现,原来他的脸上也画了王字和胡须,只不过与我不同的是,他用的是面粉,再加上他此刻在笑,因此显得说不出的滑稽。
我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却又立刻板起脸道:“哼,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
“所以我在继续赔罪啊。”他将整张脸都凑到我面前来,声音软软甜甜,“黑老虎大人,您想要什么赌注?无论你要什么,都给你。”
“哼,难道我要天上的月亮你也给我么?”
“月亮?”他抬头看了看天,叹口气道,“虽然有点对不起嫦娥和玉兔,而且也会惹怒玉皇大帝和诸位神仙,但是没办法了,谁叫我家黑老虎大人想要,我这就飞上去摘……”一边说着,还一边作势挽袍要飞,吓得我连忙将他一把拖住:“我说说而已的,你别去!”
“还是去摘给你吧。”
“不要不要!”我死命的抱住他,不敢松手,一颗心几乎快要跳出喉咙来——我怎的忘了,他是蛇妖,要他上天不是让他去送死么?
曾经,在我还没嫁时,好希望突然出现个法海,把这只妖怪收走,那样我就可以逃离魔掌;然而,现在我却害怕起,万一哪天真有法海出现,那我可怎么办?
我想我的表情肯定很着急,因为言殊转过身来,看见我时怔了一下,目光闪动,变得温柔。他伸出手指轻轻地抹着我的眼角,“傻瓜,我这不还没去么?哭什么?”
我怔怔地看着他,呐呐而不能言。
他却又笑,扬眉问我:“心情好点了吗?”
我点点头。
“不生我气了。”
我继续点头。
他伸臂过来,搂住我低叹道:“对不起,麻衣。我本只想逗你笑笑,却没想反而让你哭了。以后都不会那样了……”
我在他怀中抬头,看见那琉璃般的瞳仁里,竟是我从未见过的真诚。言殊……这一次,是认真的。
“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嗯?”
我咬着下唇,几经踌躇才问出声:“你、你……为什么你会娶我呢?”
他眼中闪过几许涟漪,像有什么东西融化开了,变得深邃,却极柔润。
于是,我的胆子大了一些,继续道:“为什么你要娶我呢?名门淑媛那么多,别且不说,光我的四个姐姐,各个有才有貌,为什么,你……会挑中一无是处的……我呢?”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手拨开我被风吹乱的留海,我忽然发现,他的手指是暖的。
一直以来,他的体温都比常人要低,然而此时此刻,在夜月下,在晚风中,他搂住我时,却有着让人很舒服的一种温暖。
我凝视着他,目光扫过他飞扬的双眉,挺直的鼻骨与花瓣也比拟不及的柔美嘴唇,心中一遍又一遍的想——多像假的。
这个人,这门突如其来的亲事,这优渥生活与怜爱宠溺,都太过美好。因为太美好,所以……好像是假的。会不会有一天我睁开眼睛时,就会发现这一切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梦消散掉?
“我长的这么难看,还胖……”十六年来,我从不曾为自己的容貌而感到如此自卑。
他扬起唇角,笑的比月光更柔丽:“有我漂亮就足够了。”
“我很笨很呆……”
“有我聪明就足够了。”
“我又懒又馋,什么都不会做……”
“你现在是王妃,连脱衣服都可以不用自己动一根手指头。”
我的鼻子一酸,视线渐渐地模糊了,“我还性格很坏,给你脸色看……”
他手上用力,将我抱得更紧,沉声道:“我甘之如饴。而且麻衣,你是我见过的性格最好的姑娘,又开朗,又善良。”
我哽咽道:“我哪有你说的这么好?”
“麻衣……”我的名字从他口中吐出,再传回我的耳朵里,就像春风一样,吹开了花朵,吹绿了小草,吹润了我的心,他直视着我的眼睛,须臾不离,一字一字字,说的格外坚定:“这世间我最喜欢的人就是你,哦不,应该说——我唯一喜欢的人就是你。”
十七
“这世间我最喜欢的人就是你,哦不,应该说——我唯一喜欢的人就是你。”
我想,这绝对是最美丽的一句情话。
它像一只神奇的手,将我人生中所有的不幸通通抹走,留下来的,只剩欢喜。
深宅高瓦,阴深如初,然而,因着一个人的缘故,而有了全新的意义。王府,是我的家呢,我要在这里度过我的一生,生儿育女,再慢慢老去。它和原来的刺史府邸,是不一样的。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后,就开始不再逃避责任,跟着曲管家学习如何治家,虽然学的很慢,也偶尔出错,但是每天都有在进步。我知道言殊心里必定是高兴的,因为他看向我的目光,越来越柔和。
每天的戌时变成我最快乐的时间,哪怕只是他坐在那忙于公务,一句话都不跟我说,我都觉得很安然、很幸福。
幸福的时光总是飞逝如电,一转眼,已是清秋。不知道为什么,言殊最近变得越来越忙,经常早出晚归,连容颜也添了几分憔悴。
我有次问他:“你最近好像很辛苦,都在忙什么呢?”
他揉了揉眉心,抱住我,却不回答。我见他神色恹恹,满是疲惫,心想大概是很重要的事情,既不肯说,那我也就不问了。
他忽问我:“娘子,你喜欢红叶吗?”
“喜欢!”提及我最喜欢的东西,我立刻雀跃,“除了它确实很好看以外,还有个原因,就是——”
“岳母大人的芳名就是红叶,是么?”他替我接了下去。
我诶了一声,“原来你连这个都打听过啦?没错呢,我娘叫红叶,三娘叫碧丝,哈哈,没想到我那个据说是个卖油郎的外公还挺风雅的。” -他眉睫微垂,若有所思,过得片刻,才又扬起,“你知道岳母大人是怎么去世的么?”
“病死的。”说到这个,我不禁黯然了,“三娘说我娘身体不好,生我时是难产,坐月子时又遭了风寒,所以就撒手西去了……我小时候在阁楼的杂物里看见过娘的画像,不是我自夸,她长的可真美,比我的三个娘加起来还好看,可是啊,红颜美人多薄命哦,啧啧啧,十六岁就香消玉殒了……”
说到这里,我语音忽停,因为我竟看见言殊眼中依稀闪烁着泪光,“你怎么了?怎么看起来比我还要悲……”)
一个伤字没出口,他就伸臂过来,紧紧将我搂住,低声道:“所以你后来就一直过得那么苦,对不对?”
“诶?其实,也还好啦……”
“麻衣,你受苦了。”
“那个……没那么夸张啦,哈哈,反正我这个人没心没肺的,也不会觉得苦啊什么的,哈哈哈哈……”
“麻衣……”不知是不是因为距离太近,他的声音听入我耳中有着难掩的颤音,“不会再受苦了……你要什么都给你……无论是什么……”
我好生感动,反抱住他:“嗯哪,我知道啊,因为,言殊对我这么好,我啊,再不会受苦了呢……”
他低下头,定定地看了我许久,才道:“麻衣,要去看红叶吗?”
“好啊。”
“你知道哪里的红叶最好看吗?”
“当然知道,是雀绿台。那里虽然名叫雀绿,但是一到秋天,满山遍野全是红彤彤的一片,好像整座山都在燃烧一样呢。”
“那么,去那看红叶吧。顺便,在那为岳母建一处衣冠冢如何?”他说这话时,眼眸沉沉,望着我,望定我,极为慎重。
我连忙也端正心态,认真的点了点头。
第二天我就开始与曲管家全力策划出行和建冢之事。她果然是个能人,不到三天就把一切都布置妥当了,然而,言殊这一次,依旧不能与我同行。
“等我此间事了,就去找你。”他说着,笑笑眨眼,“也许什么时候我就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了。到时候,娘子可千万不要又被吓到啊。”
我想起了那趟温泉之行,脸颊当即一热,啐了他一口:“就你最会玩花样!没个正经的。”
他撩起我的一缕头发,用手指轻轻绕住,声亦轻轻:“麻衣,到那等我。”
第二日巳时车马准备妥当,他送我到车前,我刚待上车,他却握住我手不松开。我笑,拍拍他的手道:“知道你舍不得我,所以,你要快点来哦。”
“嗯。”他虽然如此应,手却依旧不松开。如此粘人,反而显得反常,我挑了挑眉,困惑道:“还有什么事吗?”
他静静地注视了我一会儿,道:“山间夜冷,要多穿衣。”
“嗯,知道啦!不是有曲管家陪我一起去吗?她可什么都考虑的很周全,帮我整整带了三箱子的衣服呢!”
他微微一笑,又道:“虽然我不嫌你胖,但是,你不要从早吃到晚嘴都不停,免得又吐。”
乖乖,他这几天都不在府里,怎么连我昨天吃撑了吐了的事情都知道?府里果然有眼线!
“还有,”他俯过身来,吻了我一下。
我慌忙看一旁的车夫侍卫,他们同时转过了头笔直看向前方,假装没看见。但如此一来,更加欲盖弥彰,我羞红了脸,忍不住轻声抗议:“这么多人看着呢……”
言殊摸了摸我的头,说了最后四个字:“乖乖等我。”
然后,终于放手。
我爬上马车,曲管家从里头关上了门,我打起窗帘往外看,只见言殊一直一直站在原地,就像上次送我时一样。
然而这一次,依依不舍的感觉却是浓烈如斯。
十八
雀绿台的红叶,如传说的一般美丽。
然而,我却已无心欣赏——因为,言殊一直一直没有来。
头三天时,我忙着玩顾不上想念,然而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时间一天天的过去,眼看着红叶都快掉光了,娘的衣冠冢也建好了,所谓的惊喜出场却迟迟没有出现,我开始焦虑,每天揪着曲管家的袖子问:“小王爷今天会来吗?”
“会的。”曲管家每次都如此回答。
一次两次,我无比相信,三次四次,我再也不信了。终于,在等到第三十天时,我决定打道回府。
曲管家却拦住了我:“王妃这是要做什么?”
“当然是回府啊。”
“王妃还是再等等吧?”
“还等?叶子都掉光啦,就算他这会来,也看不到红叶了。不行,我要回府……”我正卷着袖子往马车上爬,曲管家幽幽地说了一句话:“夫人……大概也希望王妃能在这里多陪陪她的吧。”
我的一只脚明明已经跨上了车拦,但另一只脚就那么硬生生地钉在了地上。
竟然搬出我娘来压我……算你狠!
我的感觉果然没有错——这个管家,绝对得罪不起。
于是我就只好继续在雀绿台的别苑里待着,每天无聊的数叶子又掉了几片,越无聊,就越思念。
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
古人诚不我欺。
言殊,你究竟在忙什么呢?为什么还不来呢?
言殊,你再不来的话,我就不好好穿衣服了哦,还要每天大吃特吃,吃到吐哦,即使这样,也没关系吗?
言殊大坏蛋!
我在绣布上歪歪扭扭的刺了这五个字,然后沉沉睡去。
睡梦中,看见一大片好浓好浓的白雾,雾中有个黑影在走动,渐行渐近,最后一看,竟是言殊。
我好欢喜,忙朝他跑过去。然而,他却看着我道:“娘子,我大限到了,现在要成仙登天去了,再见……”
我一惊,连忙喊:“不要不要!不要啊——”
蓦然惊醒,方知是梦,伸手抹额,摸到一手湿汗,心想还好还好,幸好是在做梦。正要躺平回去接着睡,突听外头依稀似有喧闹声。
我问:“怎么回事?”
外屋静静,竟无人回应。只得自己披衣下床,开门出去,小小的院落里也没人,顺着声音一直走到大门口,原来几个丫鬟都围这了,旁边还站着个曲管家,她们回头看见我,都一幅惊慌表情。
我还在纳闷,一道黑影推开丫鬟扑了过来,一把抱住我腰,同时,熟悉的语音在黯淡的光影中凄厉响起——“麻衣!麻衣!求求你,救救爹!快救救爹!麻衣,求求你——”
我的大脑僵化了一下下,目光落到那人身上,看见楚腰卫鬓、蛾眉曼绿,当即低呼出声:“是……四姐?”
十九
来人正是四姐云缎。
只见她头发凌乱满面尘灰,样子极为狼狈,一看就是赶了很远的路来的,紧握我手,泣道:“麻衣,你一定要救救爹!爹以贪赃枉法、意图谋反罪被抓,五日后就要问斩了!”
“啥?”我傻了。我那个爹,拼命捞钱是有的,但是谋反……他就算有那心也没那智商和境界啊。当即下意识就道:“我去找小王爷……”
“麻衣!”一向孤高冷漠的四姐此刻却哭的好生绝望,“你可知道?将爹一手送进天牢的,就是你那好丈夫!好王爷啊!”
轰隆隆,必定是天上雷响,一瞬间,天翻地覆,直将我的世界颠了个个。
“弄……错了吧?不、不可能……”我手在抖腿在抖整个身子都在抖,转头看向一旁的曲管家,强笑道,“你看,我家四姐真有意思,大晚上的跑这么远来吓我……曲婶,真好笑是不是?”
曲管家沉默着,眸底似有叹息。
我的心沉了下去,一直沉一直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在这一瞬,通通透彻——为什么言殊最近都那么忙;为什么要将我骗离京城,来到这么个消息闭塞人烟稀少的地方;为什么他答应我很快就来,却一个月了都没有出现……
“曲婶,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我的声音又干又涩,听上去真可怕啊,然而更可怕的是曲管家的反应,她张了张嘴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又复默然。
“麻衣!现在只有你能救爹了,不管怎么说,你和小王爷毕竟是夫妻,而他会在这个时候故意把你送到这里不让你知道这件事,摆明了是想让你置身事外,所以,他多少对你有情,你去求求他,也许还有转机……”四姐说着,扑地跪下,“麻衣,我知道我们以前都对你不好,但骨肉至亲,你大人有大量,就原谅我们吧。看在爹已经一把年纪的份上,看在他毕竟养你育你十多年的份上,麻衣,求求你求求你……”
我咬住嘴唇,浑身战栗。真可怕,四姐分明是在求我,可为什么,她说的话,听起来却字字钻心?
把我当什么人了…… 难道只因为你们以前对我不好,现在我就会袖手旁观,甚至幸灾乐祸么?
听到这个消息,最痛苦的人明明是我,是我啊……
我握紧手,指甲掐入肉内,也不觉得疼痛,转身道:“备车!”
“王妃……”曲管家刚说了两个字,就被我狠狠一眼瞪过去:“给我备车!听见没有?好,你不备车,我自己骑马回去!”
她连忙拉住我:“王妃息怒,我这就备车!”说罢匆匆离去。
我这才把四姐从地上拖起来,四姐道:“麻衣,你一定要救爹啊……”
我心中无限凄凉——救,我一定救,然而……我真救的了吗?
我于言殊,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呢?
他是真的喜欢我,所以娶了我;还是为了推垮我爹,所以故意联姻好降低爹的戒心,最后一击而中,摧毁的彻彻底底?他真的是条蛇,还是又一个谎言?
一连串的问题浮上心头,某个事实则变得无比鲜明——那个名义上被冠之为我的夫君的人……
我从来没有,了解过。
二十
“初三那天夜里,突然来了好多官兵抄家,抄出一千三百多万两金银珠宝,皇上大怒,当即下旨将爹抓进天牢,后又彻查出他帮着右相与敌国有书信往来,意图谋反……”
“当时带头抄咱们家的人,就是小王爷;跟着刑部一起审问爹的,也是他……这一切,都是他一手策划与安排的,麻衣,咱们是哪里得罪了他,为何他要做的这么绝?”
一路上,四姐的声音都在我耳边飘啊飘,而我始终平视前方,一言不发。
我的声音和力气,仿佛在上车前已经全部消干耗尽,剩余下来的,只是一个僵硬的躯壳,沉有千斤。
一路上换了四次马,日夜兼程,终于在第三日黄昏,回到京城。
王府门口,侍卫们见我归来,无不震惊,而我,无视那样或怜悯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笔直走到书房前,一脚踢开门——言殊,果然在里面。
“王妃!”一个侍女神色尴尬地跟过来,我伸出一指,指着她的鼻子冷冷道:“你去六必居,买他们那最贵的东坡肘子回来,我现在就要,快!”
该侍女慌乱地看向言殊,言殊点了下头,她这才转身离开。
夕阳映进门内,将眼前的一切全都切割为二,我在越来越淡的余晖里,看着阴影里的言殊,他很镇定,没有慌张,也没有愧疚。
我一步一步地走到他面前,盯着他的脸,逼紧了嗓子道:“你,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言殊平静地看着我,平静地开口,声音无情无绪——竟然无情无绪!“当昨日侍卫来报说贺四小姐不见了时,我就知道,她必定是去找你了。”
“于是你就在这里等着我自己回来?”
言殊抿了下唇,才再度开口:“当朝右相手握大权,强横欺主,皇上早有除他之心,却苦于不到时机,因此假借巡察为名,让我考核各地官员,找出他那派的亲信,好一网打尽。”
风呼呼的从大开着的房门一直吹进来,吹着我的后背,我分明穿着锦衣玉袍,却如赤身裸体地站在冰天雪地之中,听一场筹谋多时的迷局,缓缓打开。
“你父本是秘书省校书郎,十五年前外派离京,三年前又调任为杭州刺史,据传乃是右相的心腹之一。因此,我到江南后,第一个调查的人,就是他。”
果然如此……我忍不住闭了下眼睛。
当初听闻小王爷要来,府里人人欢喜,本道是有凤来仪,谁又料却是大难临头!
真好笑啊,这世上哪来的妖魔鬼怪,可怜我愚昧至此,信以为真。
蛇妖……好一只蛇妖!
小王爷……好一个小王爷啊!
“你父看似粗枝大叶,实则粗中有细,人人都知道他是个贪官,却怎么也找不到证据,因此,权宜之下,我调他回京,以户部尚书之职相任,让他主管财政,他这才露出马脚。”
我的双手在袖子里慢慢捏紧,已经分不清自己是震惊多一点,还是疼痛多一点。之前我觉得自己站在雪里,现在,我沉入了冰窟,漫天遍地的冰水朝我压下来,逼得我,无处可逃!
“同时,右相谋反事败,招供出的人里,有你父……”说到这里,言殊停下了,静静地看着我。
我深吸口气,慢慢地将手伸到他面前:“给我天牢的通行令牌。”
他微微一怔。
我加重语气道:“给我,我知道,你有的。”
他眼中闪过几许异色,但最终还是从腰间解下了那块从不离身的红玉。
我接过红玉,转身就走。
“麻衣!”他忽然唤我,问道:“为什么你不问我,为什么要娶你?”
我背对着他,惨然一笑,“那已经不重要了。”
是啊,那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也许他只是为了麻痹我爹,所以故意娶个贺家的小姐为妻,但又怕关联太深,所以挑个最丑最不重要的女儿,这样日后想要休弃也更容易些;又或者,真如他所言,他是真的喜欢我,在这世间,他最喜欢的人就是我,所以,要对我爹下手之时,故意瞒着我,怕我伤心,送我离京,企图粉饰太平……
这些是是非非的原因,已经都不重要了。
因为,结局已在前方显露分明——他杀了我爹。
就算我爹是罪有应得。
就算他是为国为民为了侠之大者。
然而,他杀了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亲人,我怎么还能坦然自若假装什么都不曾发生的继续当我的王妃?
这门婚姻,至此,已是尽头。
我走出王府,之前派遣出去的侍女匆匆奔来,气喘吁吁地将一只食盒递到我面前道:“王妃,你要的肘子。”
我接过食盒,上了马车,对车夫道:“去天牢。”
车轮碾碎一地落叶,两片枯叶从车窗飞了进来,落在我的裙子上。我也不拂掉,就那么一直呆呆的看着,脑海里浮现起的,却是完全不相干的另一件事——原来,京城也是有红叶的呢。
网友评论